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渐离每次吃饭时都会把韵娘唤出来一起吃,小妖精和两只小团子不食人间烟火,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寻从来没有阻拦过苏渐离把韵娘唤出来,也从来没有在韵娘对着自己恶言相向的时候反驳过一句,他总是很安静地守在苏渐离身边,专注又贴心地照顾着眼中人:帮着徐大夫就诊(虽然并不能帮上什么)、给苏渐离按摩酸痛僵硬的身子、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吃药、日夜不眠地守在一旁,不愿错过身前之人的一丝一毫。
很多时候,苏渐离见到他这幅温顺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同时,心下也总会生出几丝可怜之感来。
甚至生出几丝偏袒来:小妖精记忆有损,总不能只凭韵娘一人之言,就咬定了他便是害了那我江郎的凶手吧?
再看看一旁小妖精那俊俏的眉眼,苏渐离更觉得,他们之间,许着是有很大的误会罢?
苏渐离好几次想要问问韵娘事情经过到底如何,却左右都有些顾虑,便一拖再拖。
而每当韵娘发现苏渐离看向死树妖的眼神带了如水柔骨之时,就会一边很快地扒拉着碗中的白米饭,一边恶狠狠地提醒苏渐离,“江郎,你可千万不要信这个死小鬼,他就是这么装可怜,才博了江郎的信任!”
寻不食人间烟火,总是坐在桌子旁边托着腮帮子,侧着头看着苏渐离,他并不在意这鬼娘子憎恨自己,恨得简直想要亲自把自己拉进地狱。但是他忌讳一件事:
江郎。
他这次离开哥哥,一路上遇到了很多鬼遇到了很多妖,从他们的口中听得了地府贪婪小鬼的故事,每只鬼没个妖都哆哆嗦嗦地趴在自己面前称自己尊上、君上、大王……可是,没有一个人的说辞,能刺激到自己,让自己回想起那段记忆。回家后,这韵娘每日都唤着江郎江郎的,自己依旧没有一丝记忆。
这只能是,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这鬼娘子说自己是害人凶手,自己记忆有损,虽知她说的十有八九不是事实真相,却也无法反驳,好在哥哥并不受一面之词的影响,就算了;她想粘着哥哥,看她的确也是个可怜人,且有自己在,谅她也不能伤到哥哥一丝半豪,想要粘着,便也算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可是,她总是把哥哥当做她的江郎,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哥哥是我的哥哥,什么江郎鬼郞的?!
现在还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时间空间都很混乱,但是——哥哥,我是识得的。
他脑中划过残缺记忆中,那个少年苏渐离,风华绝代的模样,心尖儿上温存出了一片安心,不自觉的勾了勾嘴角,泛出一片蜜般甜意。
寻不会自夸也不会自贬,他对自己认识很清醒,他不是那种不顾原则的老好人,也不是那种平白无故要人性命的恶魔。倘若有,也只可能是和自己心尖儿上捧着的那个人有关。
再抬起视线,看向不顾形象大快朵颐的鬼娘子时,他的眼神又失去了温度,刚要开口,便听得角团子有些狂躁的声音响起:“诶呀——!!掉啦!掉啦!你特么掉米粒掉到我身上啦!就说你不要一边吃饭一边还想摸我!”
“你让我摸一摸嘛,咿——别跑啊嘿嘿嘿,再让姐姐摸摸——喂!”韵娘嘴角粘着米粒看着逃到小妖精肩膀上的两个小团子,有些不满。
视线上移,望进了寻眼中那片冰冻的雪山之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千年死树妖,妖力要比自己这个半吊子残鬼高出不知道多少倍,可是对于自己的憎恨甚至是辱骂,一直无动于衷,明明动动手指就能杀得自己烟消云散,在这世上留不下一丝半毫的痕迹,却不仅没有动,反而正是这个人告诉江郎如何把自己唤入人间,让自己再次感受到这人间的一切……
一开始,的确,恨他,若是足够强大,一定要把他撕碎了嚼烂了再扔到阿鼻地狱里去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以报他当年背叛之恩。
可是现在……见他这幅模样,内心多少是有些松动的。
——不过还好,那惨痛的经历,让我记得,这幅温顺皮囊下,是多么丑陋的灵魂。
恨,当然要继续恨,当然要留心机会,一旦有破绽,定要他永堕地狱!
韵娘小心翼翼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看向苏渐离,这个人,有着和江郎完全不同的模样,完全不同的语气和神态,完全不同的人生与记忆。其实,韵娘自己也知道自己想要做的那件事是多么的不正派、是多么的不堪,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没日没夜,那心中的相思之感,像是食人蚁一样,啃咬吞噬着自己的心脏、骨髓、魂魄……实在是太痛了,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
等待江郎的魂魄等了几百年了,这蚀骨相思已经痛彻心扉几百年了!终于有了机会,就算是做个比死树妖还要不堪的人,也仍旧,想要去做……
“嗯?怎么了?韵娘?”苏渐离吃着吃着饭,突然觉得屋内气氛不太对,四双眼睛都定定地看着自己,尤其是韵娘,那双好看的杏眼中,挣扎之意简直快要溢出来。
“啊……啊啊,那个,不是,我这个这个……”韵娘正兀自沉思,突然被苏渐离唤了一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想要伸手摸摸鼻子,却一不小心把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刚想要弯腰去捡,却发现筷子已经握在了死树妖的手中,用妖力拭去了上面的灰尘,递了回来。
“呃……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韵娘有些僵硬地接了回来,“问问……啊,想问问江郎你为什么前几次看见我的时候,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你是……怕鬼嘛?”
寻看见苏渐离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手指尖儿颤了颤,随后紧紧抓住了衣服。小妖精皱起眉头,“哥哥不愿说便不要说,不要勉强自己。”
苏渐离心知小妖精看见自己的小动作了,缓缓松了力,勾唇浅笑,“哪里。不会。”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是在我刚刚断了腿时……”
那年马车碾腿而过,伤了筋骨韧脉,一双腿,膝盖以下,再也没了知觉。
京城苏二再也不复当年。
说也好笑,虽说名满天下,众望所归,却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突如其来的各种天灾人祸就这么压在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
在最该狂妄的年纪,丢了腿断了运;
皇上听信小人挑拨离间的谗言,致使四皇子失宠,苏大将军失信降级;
身边最得力的随从被打成了个痴呆的残废;
最亲近的朋友,禁足皇城,不能前来探望;
最喜欢最心疼的弟弟因为愧疚,连走到自己屋子里来都不敢;
就连父亲……都隐隐有些责怪自己连累了他……
而那京城之中,不乏同情与心疼自己的,但也不缺各种流言蜚语,各种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
……
少年苏默醒来之后,要面对的,简直不像个人间,倒是更像个地狱。他身边没有一个能够依靠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倾诉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帮他拭去眼中的泪水。
只有那个来给苏默换药的徐大夫能听得到苏默咬着被子的闷痛声和呻吟之下的一丝哭腔。
但是徐大夫又能说什么又敢做什么呢,他每次进卧房来上药,身后身旁,屋内屋外都有一堆官家人监视着,他一介老朽,又能如何?!
苏默本来,可以有一个来依靠的肩膀的,他应该有一个可以哭诉的人的。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生活面前,他那点儿拳脚,本来还不够格的!
可是,那个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先他一步,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