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苏子澄吃饭都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且不说吃饭的时候自己呛了自己好几次,惹得身旁的辰乾时不时地偷偷拿眼瞄他两下。就是跟大家划拳的时候也没多大兴致,郎管家欣慰地发现今天的三少爷中规中矩了很多,没有不雅地踩着凳子,也没有恨不得上天似的那种鸡飞狗跳摁不住。
郎管家山羊胡子颤了颤,眼中腾起一股子希望来:好啊好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不过就是苦了阿乾那个小愣子……郎管家看了看正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盯着自己一碗空碗的辰乾,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柳七嚎着嗓子,咧着高兴的大嘴,伸手给三爷递了一杯酒,“嘿哟!我说三爷!愿赌服输昂!可别耍狡!”
苏子澄斜了他一眼,勾起菱角红唇笑道,“笑话!我苏子澄可不像某些人一样输了也不受罚!”
柳七嘿嘿贼笑了两下,一边看着三爷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一边挑着两根眉毛说道,“欸,大家说三爷今儿晚上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心里边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啊?哈哈——”
“噗——咳——”苏子澄闻言又被呛了一下,嘴上骂着“你他妈的瞎说什么老子今儿个晚上只是懒得赢你罢了”一边又有些做贼心虚地低头瞥了辰乾一眼。
正好对上辰乾那双深邃见不到底的漆黑双眼,苏子澄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
南屏听见柳七打趣苏子澄,下意识地也朝着辰乾看了一眼,正好发现辰乾碗里空空的,之前苏子澄给夹的饭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灭干净了。见三爷正跟柳七笑骂,便顺手给辰乾夹了一筷子菜。
辰乾木愣愣地扭过那棱角分明的俊脸,对着南屏点了点头,软声道了声——
“子澄。”
南屏:“……”阿乾啊,合着在你心里边儿三爷的名字就是万能的是吧?又能当你好又能当谢谢……
苏渐离也看出来今天晚上子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我心里有事儿但是你们谁也不许看破说破的气息,虽然心里觉得甚是好笑,但是选择了和大家一样保持了视而不见的沉默。
他看着苏子澄双颊渐渐消下去的稚嫩和取而代之的刚强坚毅,欣慰之余,总归有些苦涩:自己一手看大的孩子终于是羽翼丰满,即将腾飞而出。
将近半年未见,苏渐离心里算盘稍一敲打也能算出来苏子澄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但见他的来信中遮遮掩掩,回来之后也并不提及此事,定是怕自己紧张担忧,不愿让自己知道此事。
不过这点他当真猜错了。他是很想看看自己终于长大了的三弟手持红缨,身披铠甲,将临沙场之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威武凛凛。不知子澄是不是在大哥身边呆久了,受了感染,以为自己也会和苏祁羽一样忧前虑后,满心担忧。
然而他毕竟不同于苏祁羽,毕竟是父亲当年最欣赏的孩子,毕竟他心里还装着国装着民,还知道堂堂七尺男儿,自当醉卧沙场。
带着些许对他敢于独当一面的赞赏和兄长内在的宠溺,苏渐离又将目光在苏子澄有些泛了酒色的脸上轻轻扫了一下,这才收了回来。
神思放空之下,双眼甫一撤去焦点,多少有些飘忽不定,这一个不经意的飘忽,便恰逢对上了一双墨色的眼眸。
苏渐离突地就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像是被一泊清而温热的泉水润了一遍似的,有什么东西腾地冲上了大脑,迅速炸开,随后五脏六腑连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笔直地朝着深渊里面急急坠去。
他自觉呼吸一滞,赶紧扭转了目光。浓密的褐色睫毛扑簇簇地好生抖动了一番后,他才好似反应过来一样地“咦”了一声
——为什么要躲开目光?
苏渐离觉得脸颊有些烫,却也说不好到底是怎么了,强装镇静地扭回了头,只听得一副妙如天籁般的声音说道,“……嗯?哥哥怎么了?怎地脸有些红?”
一双摄人心魂的妖精眼睛里透出三分担忧,伸手把苏渐离身前的酒杯拿了去,然后才试探着问道“许是今晚喝得有些多了,哥哥就不要再喝了罢?”问完之后,可能是觉得苏渐离神色有些不太对劲儿,又抬手夹了一块儿鱼肉回来,讨好般地继续想要征求同意:“哥哥今晚便不喝了罢?嗯?”最后的字眼,升调轻柔地上扬。
苏渐离呆愣了一下,才咧咧嘴笑道,“既然有鱼肉吃,那这酒便不喝了。”
……
晚上,昏黄的侧房内,苏子澄盘着腿坐在床上,两个肩膀上一边一个毛绒团子。他手里拿着一个青花小瓷瓶,举到眼前,轻轻晃了晃。
“就用这个???”苏子澄歪着脑袋,斜眼看着左肩膀上的角团子。
“就用这……你这人,不用就还给我们,哪儿来那么多话。”角团子脾气一向不好。
“……”苏子澄蹙眉,有些犹豫。
今天下午这两个团子告诉自己,他们可以帮自己看到阿乾脑中的记忆。但是若想看个究竟,便先要把阿乾的情破个口,自己的神魂才好进入阿乾的意识。
听起来真的很诱人——自从阿乾被父亲送到了白狼冢又自己从那个地狱里面爬出来做自己的影卫,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脑子到底是怎么坏掉的?他在那地狱里面是不是遭了很大的罪?他这么一个傻子到底是怎么通过考核的?还有一点,自己很想知道的一点……阿乾他现在,到底还是不是个有情有感的人,他如今对自己的情感到底是无意识的本能还是忘记了一切仍旧记得自己喜欢自己呢?
这当真是个很矛盾的问题,倘若是前者,死心不足伤心有余;倘若是后者,虽着一颗心总算是有了归宿有了朝落,却也大概就意味着他被刀剑捅个对穿的时候、胳膊断成好几节的时候,也是会痛的。
“我一直骗自己说阿乾是有情感的,就好像说多了,事情就会变成真的一样……”苏子澄对着手中的青花瓷瓶有些出神儿,“你们看,我是个多么自私的人啊,一厢情愿地相信阿乾有情有感,可是一到阿乾断胳膊断腿儿的时候,我又开始跟自己说,没关系,阿乾他是从狼冢里爬出来的,他早就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了……”
两只小团子都没有接话,屋内一片死的寂静。
半晌,苏子澄又开口说道,“……然后现在,又为了验证自己心里惶惶的不确定,便想要阿乾喝了这个,我真是……”
这两个小团子告诉自己,若想要将阿乾的情破个口,便要用这传说中的鹿苋水。但凡几滴入喉,只要饮毒者心中一想到那个千般惦念万般爱慕之人,便即刻毒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将如同火烧冰镇一般不得安宁,如同千针万刃缓缓凌迟一般痛楚不堪。
苏子澄皱着眉,苦笑着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看站在屋外的高大身影,想起刚才辰乾正无比自然地想要跟着自己进来的时候,被自己拦在外面,拍着脑袋顺毛安抚时候的抱怨委屈眼神儿,满嘴的苦涩又突然变得似有点点甜蜜。
“喂,只要我的神识一进入阿乾身体,你们就会给阿乾饮下解药对吧?”苏子澄拔去了瓷瓶顶上的红布塞子。
“对对对,你到底要问几遍啊,烦不烦啊,这可是你拜托我们给你想法子的,怎么一点儿信任也没有啊?!”角团子生气起来,用自己硬硬的角戳了戳苏子澄的脸。
苏子澄脸上的阴霾稍稍散去,菱角红唇勾了个微笑,对着门外唤了一声,“阿乾,你来。”
门刚一打开,苏子澄便抬起手中的瓷瓶举到唇边,灌了一口。
“诶呀!你这个人怎么自己喝了?!”角团子话没说完,便觉得苏子澄身子一阵剧烈颤抖,想要站起身来,却直直地朝地面栽了下去,肩膀上两只小团子被甩了下去。
苏子澄没有在意,他也没有力气去在意了。他感觉到自己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听着耳边响着那傻狼发紧了的嗓音,这份熟悉加倍了他身体上的痛楚。
苏子澄哆嗦着手,无力的拽住辰乾的衣服,把他的身体朝自己拉近,仰头,菱角红唇轻轻贴上了对方的唇。辰乾身体猛地一抖动,手中却加力把苏子澄抱得更紧了。
“记得……快点给他解药……”这是苏子澄带着满身痛楚跌坠入黑暗之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