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经历了变故,由单纯天真变成饱经沧桑之后,会无意识地在心里厌恶起原先那个未经世事的自己。苏渐离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的死,众人的失望,甚至坐着轮椅上街的时候,路人的指指点点,都给苏渐离的心一点一点地刺出鲜红的血来,这最黑暗的日子里,内外苦痛无法排遣,人便会不可抑制地做着各种假设,一旦发现假设没有成真,便会愈来愈憎恨之前的那个不能让所谓的假设成真的自己。
倘若我当时再坚强一点,是不是母亲就不会对我说那么恶毒的话了?是不是母亲也不会被逼自杀了?都怪我太脆弱了,都怪我出了事以后还想着有个人可以依靠。
倘若我再圆滑世故一点,是不是大哥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是不是父亲就不会那么失望了?都怪我,自以为赤诚无比,忠心不二,其实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虫罢了!
还有文清……
对,没错,京城苏二,风流倜傥,名满天下,好生的光鲜亮丽。他在众人眼中就是那种,天下大小事他能一肩担起来似的,就算是断腿残命,也会咬着牙抗住所有。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天之骄子,丝毫不缺勇气与智慧,就算只有十五岁,就算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儿,也永远都会圆满无缺地处理好所有的问题。
可惜了,他让所有人失望了。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生活有的时候,真的会面对绝望,无力挣扎。
此时的苏渐离在孩子体内无边的黑暗中,不得不面对着屋内十五岁的自己。那个自己在心中厌恶的、未经世事、一条大路走到黑的自己。
十五岁的苏默当真是尽职尽责地照顾了这孩子一晚上。一夜未合眼,要么在屋内的木桌上信手翻翻书,要么坐在床上试试孩子额头的体温,要么就是仔细地给孩子没有包扎上的伤口添些新药。
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多少还是有些知觉的,苏渐离能感觉出来孩子心里慌慌的,动了动身子想要躲过苏渐离的手,可是终于是陷入了温柔的沼泽中不能自拔。
苏渐离看到了些模模糊糊的画面,是一个长相很温婉的年轻妇人,正低垂着双眸看着搂在怀里的小宝宝,手上轻轻拍打着自己心爱的宝宝,嘴里轻轻哼着哄婴儿的温柔小调儿。那记忆中温暖的怀抱和苏默温暖的手重叠在了一起,苏渐离觉得孩子心里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了上来,下一秒,紧闭的双眼涌出了温热的泪水。
苏渐离心里又是一阵心疼。总觉得对于这个孩子,从头到尾他总是在不停地心疼着。但是的确又如过客一般,十年后的自己,实在记不得这个可怜的孩子。倒是柳衣姑娘的身世记得清楚。
苏渐离心下心疼着这个孩子,忽的又想起了那个高挑的身影,也总是可怜巴巴地睁着一双明媚的妖孽眼睛看着自己,总是让自己没来由地心疼。
“也不知道那小家伙怎么样了……大哥他应该没事吧”苏渐离模糊记得是在小妖精怀里失去意识的,当时小妖精掀起了漫天风雨,简直要把苏府给连根拔起似的。
正这么想着,忽觉孩子眼角的泪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拭了去,苏默温声说着,“不哭不哭,哥哥给你吹吹伤口,不痛不痛哈。”
闻言,苏渐离心里什么地方柔软地动了动。
然而还没等苏渐离有下一步的想法,就被吸入了孩子的噩梦之中。或者更可靠地说,是孩子残缺不全的记忆。
一条粗粗的鞭子像是发泄主人怨气一般地甩在了小孩的脊背上,苏渐离感觉那一鞭子把自己的命都抽去了半条。
“爹爹…别、别打了……”苏渐离发觉这记忆中的身体更小,仿佛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只有那一身的伤与几年后的身体几乎无异。小孩儿正蜷缩在地上,抽泣着,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
苏渐离随着孩子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向对面拿着鞭子站立着的男人,男人精瘦精瘦的,面色蜡黄,几天没吃饱饭了一样,倒是甩起鞭子来一点儿也不见力气小。
“不打了?!放你娘的屁!你把老子克得钱也没了,粮也没了,连他娘的花了一两钱买回来的媳妇儿都克死了,你还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告诉你!没门儿的事儿!”男人一鞭子劈头盖脸地又抽了下来,“老子把你卖了,那叫好心!没把你炖了就不错了!”
“爹、爹、不走……阿郎不走…不走、不走阿娘、娘、娘亲我好疼……”小孩子从蜷成一团,到实在忍受不住疼痛开始爬起来想要不分方向地跌撞着逃跑,嘴里一直呜呜咽咽着。
“当年把你娘和你这个小杂种买回来的时候,村头儿王婆就一直劝我说那女人不干不净的在外面招蜂引蝶,不让我花那冤枉钱呐!老子他娘的傻啊!年轻不听劝啊!非得把她买回来,”男人快走了两步,捉到了小孩破烂的衣服,一把把他拎起来,拎小鸡一样把小孩儿往内屋大步走去,“我说让她扔了你好好跟我过日子她不听!不听!他娘的不听我的劝!”
男人扔垃圾一般地把小孩儿扔到了砖垒的床边,小孩的脑袋撞到了砖头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响,立即就见了血。
“现在好了吧?!终于被她的小杂种克死喽!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老子可不做赔本买卖,一会儿就把你送到城里买上个好价钱,要我看你就……”
小孩头晕眼花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扒着床沿直起身子,一张毫无生气、失尽了血色的青灰面庞突然钻进了孩子的眼里,突然钻进了苏渐离的眼里。
苏渐离顿时一身鸡皮疙瘩,很想伸手捂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
“娘……”孩子却好像麻木了一般,直勾勾地看着那具尸体,嘴里喃喃道,“娘,你不要阿郎了吗?”
苏渐离本来正随着孩子的目光看着那原本温婉的女子,却见那躺在床上的青灰色尸体忽然慢慢地睁开了灰白的双眼,眼瞳浑浊没了光亮,却僵硬地转动着看向了小孩子。干涸开裂的嘴做出了个笑的弯弯形状,仿佛来自地狱的嘶哑声音响起,“娘没有不要你,阿郎,娘好想你.....阿郎,你来呀,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