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城北大理寺狱的厚重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三两低等狱卒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来,开始清扫门前的积雪。
昨夜下了一整宿的雪,已是数九隆冬天寒料峭之时,狱卒们漫不经心地挥着笤帚,时不时地停下来搓手跺脚,骂骂咧咧地抱怨牢骚。
远远的,有车声渐行渐近,装饰华贵的马车由两匹膘肥体壮皮毛锃亮的高大骏马拉着,停在了大理寺狱门前,车辕上跳下两个壮硕矫健的年轻男人,俱是一身大内侍卫的装扮,目不斜视、气势凛然。
那几个狱卒你推我搡、探头探脑,车门推开了一条缝,有太监模样的人从车里下来,扬了扬眉,尖细的声音呵道:“皇太子殿下驾到,还不速速接驾!”
狱卒抖抖索索跪倒下去,闻讯而来的官吏跪了一地。被太监扶下车的俊美少年身长玉立、面如冠玉,身着一身火红色的皇太子常服,衣服的下摆和袖口处用金丝线勾勒出如意祥云纹,外罩一件银狐毛大氅,华贵骄矜中又添上了几许妩媚风流。
只见他凤眼微挑、眉目如画,左眼下一粒点睛一般的泪痣,眼眸顾盼间水波流转,堪堪生出些媚眼如丝之意。
只是这番情态却无人敢看,更无人敢议论。
太监王九清了清嗓子,问跪在地上的人:“许翰林可在这里?”
为首的狱丞战战兢兢回道:“在……在的,许翰林一直就关押在大理寺狱里。”
祝云璟淡淡开口:“带孤过去。”
大理寺狱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被牵连进景州知府反诗案的翰林编修许士显就押在这里等候处置,已经有月余了。
大牢内阴森幽暗,终年不见天日扑鼻而来的都是霉灰味,不时有囚犯的哭嚎咒骂声传来,祝云璟微蹙起眉,领路的狱丞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赔笑道:“这地方污秽,实在是污了殿下您的眼耳……”
祝云璟不耐烦地打断他:“废话少说,人呢?”
许士显就关押在走廊尽头最昏暗的牢房里,祝云璟缓步走进去,见到披头散发、衣着单薄,了无生气靠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当即沉下了脸。
王九吊着嗓子替他质问起跟进来的官吏:“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冷的天怎么连个火盆都没有?是想冻死人不成?!”
狱丞赶紧请罪:“殿下宽仁,是臣等疏忽了,还请殿下恕罪!”
不多时,两个热气腾腾的炭火盆就送了进来,狱卒还给祝云璟抬来了一把垫了厚实皮毛褥子的座椅。
祝云璟的眼风扫向王九,王九赶紧赶着一众想要拍马屁的人出去,牢房里只剩下祝云璟和依旧死气沉沉无甚反应的许士显。
出门之后狱丞觍着脸讨好起王九:“王公公,太子殿下这是……?”
王九眼皮子都懒得抬:“以后好生伺候着里头那位,别饿着冷着就成,其它不该问的少问。”
牢房里,祝云璟懒洋洋地斜倚进座椅里,凤眸轻眯,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许士显是去岁的新科探花,以弱冠之龄金榜题名,才学出众且貌若潘安,当初打马游街时自长安街上过,引得无数京城闺秀贵女抛花赠香,出尽了风头。然而造化弄人,也不过一载而已,昔日俊秀倜傥、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就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可叹、可惜。
“许士显,从前孤对你百般优待纵容,你不领情,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可曾有过悔意?若是有孤的庇护,你也不至于进这污脏的地方等死。”祝云璟的声音上扬,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奚落和哂意。
许士显缓缓抬眸,满眼漠然,面色冷峻如旧,冷淡回道:“多谢殿下厚爱,臣担待不起。”
祝云璟“啧”了一声,心中不免窝火,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子,这许士显不过是个七品翰林编修,如今更是遭了难性命堪忧,却依旧对他不假辞色,他想象中的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并未能如愿。
“你当真不怕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此刻的许士显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却风骨不减,依旧是那个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探花郎。也正因为此,祝云璟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想要把他弄到手。
祝云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元后所出嫡子又是皇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祝云璟求不到的,唯独在许士显这里,几次三番地栽了跟头,没落到一点好处。
祝云璟冷声提醒着面前的男人:“许士显,你当真以为你一点都不欠孤的?要不是有孤帮你在父皇面前说好话,你以为你能这么顺顺当当的进翰林院留在京中过舒服日子?连状元和榜眼都被外放去了贫瘠偏远的县城做县官,你凭什么?”
许士显不为所动:“殿下好意却并非臣之本愿,臣考科举,本不是为了高官厚禄,臣之所想不过是为民办实事,为黎民为社稷尽绵薄之力,而非贪图享乐舒适,苟安于京中繁华之地。”
祝云璟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又气又恼,他就没见过这么冥顽不灵不识好歹的人,敢情他一腔好意倒是枉做了恶人!
其实这事京中早有传言,大衍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战事频生、天灾人祸不断,到处都是要用人的地方,连着几届科举除去那些背景深厚的高门进士,其余大多数人都外放去了各地做实事,去岁这一科也只有许士显这个探花郎留在了京中,那之后便有风言风语传出,是皇太子殿下看上了他,特地将之留了下来。
流言最初就是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许士显因着天生一副好相貌年纪轻轻就高中本就遭人妒忌,又因为性格过于刚正不思转圜与同僚不睦,进了翰林院没多久就受到了排挤,翰林院那帮子自命清高的酸腐书生也根本不怕得罪皇太子,编排起那些风流韵事来是有鼻子有眼,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当然那些事情也不全然是假的,至少祝云璟就是真的对许士显生了心思,人也确实是他留下来的。当初的金銮殿殿试,前去凑热闹的祝云璟一眼就相中了这位探花郎,之后更是几次三番地示好却屡屡碰壁,要说祝云璟不介怀那是不可能的,京中那些流言也是他有意放纵的,为的就是逼许士显就范。
祝云璟自幼就骄纵跋扈惯了,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在朝堂之上一脚将七十高龄的礼部尚书踹下台阶,可怜的老尚书被人抬回去后不过半个月就一命呜呼撒手人寰,祝云璟因此被言官参了一御书案的本子,可那又怎样,皇帝偏宠他,最后不也还是轻飘飘地把事情揭了过去,至于他看上了个七品小官,那根本不是个事。
因着大衍朝的开国皇帝立的是男后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在大衍朝南风尤为兴盛,娶男妻也是合情合法的。皇太子年十七,又尚未纳妃,许士显亦未娶亲,若是祝云璟真心爱慕许士显,许士显也心系于他,翰林探花有朝一日入主东宫倒也是一桩美谈,只可惜俩人之间并非你情我愿,且如今许士显犯下滔天大罪,已是前程尽毁人人避之不及了,也只有祝云璟会在这大冷天的一大清早,纡尊降贵来这阴森森的大理寺狱里看他,他还不领情!
祝云璟压着怒气嗤道:“你说的好听,不想做天子近臣,想要去地方上做父母官为民做实事,怕是嫌翰林院油水太少吧?真有那么忠君爱民你跟那景州知府就不会写反诗议论陛下的不是,你一个因为意图谋反下狱的人说为黎民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不觉得可笑至极吗?”
许士显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了,急着争辩道:“老师绝无不臣之心,他是被人栽赃陷害的!老师一生清廉、刚正不阿,断无可能非议君上!更不会意图谋反!还请殿下明察!”
“啧,死到临头了还担心别人,你自己小命都要不保了还惦记着其他人做什么?”
许士显跪起身,朝着祝云璟用力磕了磕头:“殿下您是当朝太子,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忠良被陷害而无动于衷!老师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臣是不怕死,但老师他不能背负骂名无辜枉死!臣请殿下查清真相还老师一个清白,臣来生愿做牛做马以报殿下!”
祝云璟笑着撇嘴:“这种态度就对了,不过孤要你来生做牛做马做什么?想给孤做奴做婢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你那位恩师包括你犯的可都是牵连满门的大罪,孤就算是皇太子上面还有一个皇帝呢,也不是孤想做什么就能做的,你要孤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祝云璟的笑在炭火的映照中竟是生出了些叫人不寒而栗的邪气来,许士显慢慢握紧了拳,似有犹豫挣扎。
这个“诚意”是什么不需要明说他和祝云璟都明白,想他平生最唾弃便是媚上佞幸之人,如今却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换取恩师活命的机会。
祝云璟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提醒着他:“你可想清楚了,孤可不是在逼迫你,除了孤没有人会再来管你的死活,只要你能如孤所愿,孤可以答应你,无论孤能不能替你和景州知府翻案,孤总能帮你保他一家老小性命无虞就是了。”
许士显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磕头:“臣,谢殿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