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亲临,堂内气氛瞬时变样,无人再敢随意出声。
崔慕礼与柳朋兴拱手行礼,恭声喊:“下官见过左相大人。”
崔夕珺与苏盼雁亦是低眉敛目,手指相扣腰侧,弯腿屈膝行礼。
唯有张明畅,脸上浮现得意,上前喊道:“爹,您总算来了!”
张贤宗道:“明畅,过来。”
张明畅站到他身后,下颚微仰,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张贤宗朝众人笑道:“各位无需多礼,今日我恰好在府中休息,接到消息便赶来瞧瞧。”
柳朋兴连忙请他上座,差人奉上茶水,毕恭毕敬地又讲了遍始末。
张贤宗听完,放下茶盏,对张明畅道:“明畅,还不向崔三小姐道歉?”‘
张明畅眨眨眼,不明所以,“爹,您听岔了不成?是她打了我……”
张贤宗抬手制止他,“休要多言,崔三小姐是正经官家小姐,行止最是端方,定是你说话口没遮拦,无意间得罪了崔三小姐。”
无意间。
张明畅脑中灵光一现,忽就满脸愧色,“您说对,是我疏忽大意。”他转向崔夕珺,有模有样地作揖,“崔三小姐,都是我错,我向你真诚道歉,望你大人有大量,能原谅我这一回。”
张明畅在众目睽睽下低头认错,崔夕珺只能冷着脸道:“行了,我便原谅你这一回。”
崔慕礼却道:“夕珺,向张公子道歉。”
崔夕珺难以理解,对方都道歉了,哥哥为何?
“道歉。”崔慕礼重复。
崔夕珺不情不愿地道:“张公子,对不住。”
张明畅笑嘻嘻地道:“无碍,无碍,夕珺小姐性情直爽,我能理解。”
至此,两方“各打五十大板”,折腾半天矛盾就此化解,柳朋兴不禁松了口气。
张贤宗叹道:“小孩子们间斗气,竟闹到了京兆尹……真是让柳大人见笑。”
柳朋兴哪能真往下接,说了些客套话打圆场,半刻钟后,总算送走了两拨贵客。
张贤宗与崔慕礼在前头走,其余人乖乖在后头跟着。
张贤宗先行半步,边走边道:“崔贤侄前段时间破获红河谷灾银案,立下大功一件,我早有意向贤侄道喜,奈何一直未有机会与你碰面。”
崔慕礼笑道:“左相过誉,慕礼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万不敢独揽功劳。”
“贤侄真是一如既往谦虚。”张贤宗侧眸,关切道:“前几日四皇子设宴,本想与你痛饮畅谈,岂知贤侄抱病。今日我观你脸色确气血不佳,恰好我府中有一枚太岁丹,待会便派人送到你府上,贤侄用后,定能药到病除。”
“太岁丹乃起死回生神药,岂能因小小病症而浪费?”崔慕礼道:“慕礼心领您好意,但此物却万不能收。”
张贤宗笑笑,并不勉强。
待出了京兆府,张贤宗道:“贤侄,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角落,张贤宗负手而立,瞧着远处正跟在崔夕珺身后,锲而不舍想要搭话张明畅,深深叹了口气。
他道:“我与夫人成婚多年,膝下唯有此子,夫人对其多有宠爱,以至于他为人张扬,心性不定。”
崔慕礼耐心恭听。
“不瞒贤侄,我儿明畅,思慕崔三小姐许久。”张贤宗道:“他三番两次挑衅崔三小姐,无非是想以拙劣手段,引起崔三小姐注意……崔三小姐反感是情有可原,但贤侄放心,我儿虽顽劣,本性却善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事情。”
崔慕礼微怔,低声道:“左相说是。”
“话已至此,我便跟贤侄直言不讳。”张贤宗道:“我观崔三小姐秀外慧中,百伶百俐,我儿若得此贤妻,想必定能痛自创艾,后以立业。”
言罢,他浅笑着问:“贤侄以为如何?”
崔慕礼轻敛长眸,歉道:“夕珺自幼丧母,性情冲动,父亲与祖父有意多留她几年……”
“我懂。”张贤宗虽有遗憾,却通情达理,“崔侍郎膝下只得此女,定然珍之更爱之,只可惜,我张崔二家无缘结亲。”
他长吁短叹,拍拍崔慕礼肩,“我顺嘴一提,贤侄切莫往心里去。”
随后,张贤宗带着张明畅率先离开。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京兆府门口,丁明轩掀帘探出头,惊讶地喊:“慕礼,你也来了?”
原是苏盼雁仆人也去遣人喊了“救兵”。
事情既然已处理妥当,丁明轩便提出去知味楼聚聚,被崔慕礼淡淡拒绝。
他道:“我还有事,下回再邀丁兄相聚。”
苏盼雁轻咬红唇,祈求地望向崔夕珺,希望她能出言相劝。
换做往常,崔夕珺定会不遗余力地撮合二人,然而此刻……她无视好友殷切,喏喏道:“二哥,我与你一道回去。”
她跟着崔慕礼上马车,刚坐稳便听他道:“崔夕珺,你可知错在何处?”
崔夕珺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该与他闹到京兆尹,让旁人看我崔家笑话。”
“崔家殊荣是由祖辈世代孜孜不怠、勠力积累而来,它看似靡坚不摧,实则危如累卵。你身为崔家一份子,需知百忍成金道理,而非仗着身有依仗,遇事只会风风势势。”
崔夕珺被训得眼眶泛红,“哥哥,我是想躲开他,是他不依不饶,追着调——调戏我!”
她是崔家嫡出三小姐,却被张明畅当成窑姐儿般调戏,她怎么忍得了这种委屈!
崔慕礼道:“人之聪慧,贵在取巧,而非蠢如蛮牛,横冲直撞。”
崔夕珺无声落泪,纵然万般委屈,却不敢顶撞兄长。
崔慕礼道:“明天起,身边再加两名护卫,有任何异动便派人通知我,切不可轻举妄动。”
崔夕珺拭着眼角,讷讷点头。
崔慕礼闭目小憩。
朝堂深崄,风谲云诡,行差踏错便会惹来倾覆之祸。
眼看立储将被众臣提上议程,四皇子与张贤宗屡次向他递出橄榄枝,尤其是方才,张贤宗亲自出马,以夕珺婚事为试探,却被他婉转拒绝。可想而知,此后崔张两家泾渭分明,再无谈和可能。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道:“夕珺,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崔夕珺是个豆蔻年华闺阁少女,她不懂朝堂争斗,不懂阴谋诡计,更不懂兄长肩上背负重担有多沉重。
她唯一能感受到是,兄长疲惫不堪,似是心力憔悴。
她想起前几日,去蒹葭苑时听到传闻。
据说二哥抬了两箱子宝樗阁宝贝献给谢氏,想请她应许他与谢渺婚事,岂料谢渺夺门而入,断然拒绝,并声称要去清心庵落发。
无论二哥怎样祈求,谢渺都无动于衷,没过多久,她便又前往清心庵“小住”,而二哥病症加重,都到了咳血程度。
她先时开心,后是茫然。
谢渺如愿没有成为她嫂嫂,但二哥却去了半条命……这是她想要吗?
崔夕珺努力回想谢渺从前讨人厌样子,但脑中浮现却是花朝宴上,她挺身而出背影;是小慕晟从怀中滑落时,她及时托着自己,那双细弱而坚定手。
谢渺为何要走?在大家都习惯了她存在后,为何坚持要走?
崔夕珺忽然问:“二哥,你会去接谢渺回来吗?”
许久之后,崔慕礼低不可闻,却又斩钉截铁地道:“会。”
长街敞亮,张家马车与崔家背道而驰。
车内装饰精致,华丽非常。张贤宗与张明畅共坐,中间隔着一张红木案,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与茶水,另有熏炉吐香,淡烟袅袅。
张贤宗双手揣在袖中,眉眼宁和,瞧不出心绪波动。
张明畅迫不及待地问:“爹,我照你说得办,将崔夕珺家里人闹出来了,然后呢?您跟崔慕礼提我与崔夕珺婚事了吗?他怎么说?”
张贤宗朝他摇摇头,“崔二公子称,他父亲膝下唯有此女,想多留崔三小姐几年。”
张明畅沉下脸,不悦地道:“她都十六了,还要留到几时去?今年与我定亲,明年成亲,后年再替我生个大胖儿子……这不都刚刚好吗?”
张贤宗道:“明畅,你须知崔家世代清贵,尤其二房出了个状元郎,想必日后风光无限,嫁女选婿当是慎之又慎。”
张明畅一听这话,更加不乐意了,“崔家世代清贵,我张家难道就输他了?您是当朝左相,姑母是皇贵妃,表哥更有望登上——”
“明畅。”张贤宗微笑着提醒:“在外头,莫要声张。”
张明畅悻悻然地闭嘴,过了会又道:“爹,干脆您带着娘直接去崔家提亲,料他们不敢驳了你们面子。”
张贤宗道:“你是不知道崔太傅与崔侍郎为人,即便是圣上下旨赐婚,只要他们不允,也能想出办法抗旨。”
张明畅气得横眉竖眼,“真是一家子都不识时务!”
“谁说不是呢?”张贤宗眉间掠过冷峭,笑意渐敛。
这崔家慕礼确有真才实能,令他在忌惮同时,更是欣赏有加。然而自去年升迁宴起,他拉拢数次无果,红河谷灾银案更是由此子侦破,害得王永奇锒铛入狱,在兵部布下人手也几近废置。
饶是如此,他也不曾放弃,劝动四殿下放低姿态,主动向其子示好。但四殿下设宴当日,此子称病推脱,惹得四殿下勃然大怒,放话要其悔不当初。
他再度拦了下来,称亲自再与崔慕礼交涉一回。
明畅早就向他提过对崔三小姐有意,他便借此机会,堪称直白地试探此子态度。
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太岁丹也好,张崔婚事也罢,此子都淡声婉拒,想必心内早已做好抉择。
当真是冥顽不灵。
张明畅敏锐察觉到张贤宗心情不佳。
猜也知晓,父亲身居高位已久,谁见到他不是恭维奉承,竭力讨好?如今却被崔慕礼一个小辈落了脸面,啧啧啧,真是想想便恼火!
他越想越气,不甘心地道:“爹,崔家不允,我们便没其他办法了吗?”
张贤宗捧起茶盏,缓缓摩挲杯沿,“明畅,你当真想娶崔夕珺?”
“一开始倒也还好,但他崔家越拒绝,嘿,我还越非她不可了!”张明畅磨了磨后槽牙,不管不顾地道:“爹,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想要却得不到东西!”
张贤宗眸中闪过一抹嘲色,语气却和蔼,“我懂,既然如此,你便按自己心意去做,只要别太过分,我与你娘都支持你。”
张明畅眼睛一亮,脱口道:“爹,您待我真好!”
张贤宗神色无奈又宠溺,“我膝下唯有你一名嫡子,不宠你宠谁?明畅,爹对你没别期望,只要你开心就好。”
张明畅心花怒放,第一反应便是想报答对方,他绞尽脑汁想了想,忽而灵光乍现——
“爹,我听说您最近迷上了音律,正四处搜罗会弹琴歌姬?”
“没错。”张贤宗叹息,道:“近来我犯了头疾,常神思混沌,目不交睫,唯有聆听琴音时,方有片刻安宁。”
“这不巧了吗。”张明畅忙道:“您可还记得府中有名叫关月照歌姬?”
张贤宗似乎有点印象,前几回设宴招待时,这名歌姬因姿色绝艳,被好几人夸赞过。
“她如何?”张贤宗问。
张明畅道:“她弹得一手好琴呐!当初在花月楼时,我见她长得美,舞跳得好,琴音更是一绝,这才花了三千两银子,将她买回养在了府里。”虽然中途被人横插了一杠,但没关系,结果如意就成。
说话时他得意洋洋,丝毫不觉花三千两买名伎人是件多离谱事情。
张贤宗也习以为常,“她都会弹什么?”
“您想要她弹什么,她便会弹什么。”张明畅道:“待会我吩咐她去给您弹两曲,您听着若喜欢,便时不时喊她给您弹琴解闷。”
嫡子一番心意,身为慈父,他怎能够拒绝?
张贤宗笑着颔首,“便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