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娘亲是不是自尽而死的?”
萧叡看着宁宁的小脸,恍惚了一下,想起幼时的怀袖,母女俩相像,又不尽相同。
怀袖刚进宫那会儿比宁宁大两岁,却没宁宁这么高这么健壮,瘦得像颗豆芽菜,拿着大大的竹扫帚在庭院里扫地时总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可是她的动作却很利索,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小小的身体有那么多力气。
而宁宁娇生惯养,白白嫩嫩,一张苹果版圆嘟嘟、粉扑扑的小脸蛋,只是她们的眼神都生得像,那般倔强。
萧叡想,要是他坦白一些,是不是不至于如此。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唯有七宝灯漏的滴水声,萧叡的呼吸声浸入了默然夜色之中,他答:“是。”
萧叡觉得这个答案对于宁宁来说太早了,可其实早不早并不由他来决定,他越是隐瞒,就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宁宁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再早慧,也还只是个小孩子。
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姑娘,生来就是最尊贵的小公主,虽说娘亲去世得早,可在爹爹的口中这是个美好的遗憾。
她以为爹娘是相爱的。
但娘亲居然死于自尽。
宁宁鼻子一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她披头散发地裹着被子,鬓发都因为做噩梦出虚汗而湿了,脸上哭得都是眼泪,像是个小乞丐一样,好生可怜。
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萧叡既心疼,又无奈。
换成他小时候,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更不是最受宠的那个。
哪像宁宁,或许不是刻意,只有被宠爱的小孩子才能用哭泣让大人心疼。
宁宁带着哭腔继续问他:“娘为什么要自尽呢?”
她像是畏惧听到答案,偏又要问到结尾,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萧叡摸了摸她的头,事已至此,他再说谎却是对宁宁的不尊重:“因为你娘对爹爹很失望,失望极了。”
宁宁尖锐地问:“因为你要娶别的女人当皇后吗?”话音刚说出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哭得像是个小泪人一样。
萧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此是其中一件。但从很久以前你娘对爹爹觉得失望透顶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起初他以为是从他瞒着怀袖要立旁人为后。
后来以为是他设计让怀袖怀孕,亲手打破允诺,把人强夺回宫。
再后来以为是从他登基之后广选秀女充盈后宫。
不是的,都不是的。
并没有哪一次是突兀的转折点。
是一次又一次的轻蔑,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明明深爱着怀袖,却妄自尊大,鄙夷她,欺辱她。
现在只剩下这个女儿,也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对他失望透顶。
萧叡以为早就麻木的心迟钝地开始疼了起来。
怀袖多半还要来找宁宁,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去接近宁宁。
他再了解怀袖不过了,她不要权势、不要金银,只要一份真心,为了自己的家人,她在所不惜,敢于蚍蜉撼树,身为小小宫女,就敢要向皇后报仇。
而今她已非那个无权无势的怀袖,既敢出现,必是做足了准备,就算只是个庶民,也敢窃走当朝公主。
他知道怀袖敢。
这就是他爱的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宁宁扑在枕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萧叡哄了她大半宿,她才因为哭累,所以睡着了。
翌日,宁宁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上课,把太傅都吓了一跳,向来对小公主横眉冷对的太傅见她情绪低落,将课放了一放,先开解她。
虽然他平日里对这个顽劣的女学生总是吹胡子瞪眼,但是相处久了,宁宁就像是他的小孙女一样,他问宁宁怎么了?
宁宁一说话,一问就掉眼泪,她问:“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很重要的对不对?”
“若一个女子,连她的孩子都不要,也要去死,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了。”
太傅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你是公主,你的母亲是皇后,你们不是世间寻常的母亲和孩子。”
宁宁咬了咬牙,倔强地说:“是的,我只是我娘亲的女儿,我是宁宁,宁宁是我娘为我取的名字。”
蘅芜殿被一场火烧没了。
娘亲什么都没留给她,只有这个名字,宁宁。
她想要娘亲。
贵为公主又如何,别的孩子都有娘亲,只有她没有。
将来宫里,父皇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那些孩子就会有自己的娘亲,而她的父皇却要分给那些讨厌的人了。
宁宁觉得自己是个生性恶劣的小孩,太傅教了她那么多手足和睦的篇章,她一篇也学不进去。她心生嫉妒。
在初冬时,安乐公主搬出了乾清宫的侧殿,搬进了她母后曾经住过的蘅芜殿。
修葺之后,一片崭新。
迁宫事出突然,先前大臣们都不知晓,安乐公主还小,其实应当安排一个女性长辈照料她,却也没有,她一个人孤零零住那么大一个宫殿。
虽说奴仆成群,不缺人照顾,却依然显得古怪。
除开这父女俩之间,没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皇上给她配了最好的宫女和侍卫,几乎是每日都想着法子赏赐,让所有人都知道安乐公主并未失宠。
但这个冬天,依然显得格外的冷。
自萧叡登基十余年来,这是最冷的一个冬天。
大雪一连下了一个月,雪深五尺,池水皆冰,即使是京城富饶之地,亦冻死不少人,每日都有许多尸体被抬出去掩埋。
几省都深受雪灾危害,送上来的折子都很难看,这倒罢了,有一县瞒报灾情,还与商贩勾结高价倒卖盐粮,他的探子差点死在那没能回来。
好不容易应付完,终于熬到开春。
民间又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帮□□徒,四处宣扬是他灭德立违、倒行逆施方才招至上天降下天灾,还说他得位不正,身无真龙,当年是篡权夺位,所以才会登基十余年,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老天爷要他断子绝孙。
屡抓屡禁,却止不住传言。
大臣们也拿此事来逼他多宠幸后宫,绵延子嗣。
萧叡听了那么多年,早就不痛不痒,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这个过于寒冷的冬天,也让复哥儿的病情恶化,他在床上渡过了大半个冬天。
水路一开,秦月就带着复哥儿上京,他们住下之后,她写了封信,照着宁宁说的把信送到了国公府。
最近天冷,宁宁让她的闺蜜都住在宫中,国公府的大小姐一周才回一次家,她收到信,发现是给宁宁的,过两日再带进宫。
如此,一番曲折,宁宁才知道复哥儿进京求医。
她立即去找父皇,说想出宫去见她在江南交的那个小伙伴。
萧叡一听便知是指怀袖。
萧叡心里已经愿意让她去见,还要故意说:“你想给他治病,把太医遣去就是了,何必亲自去呢?你是公主,若有不测怎办?”
宁宁最近越来越喜欢和他顶嘴,低着头,绞着帕子,没好气地说:“我就想去。我想见见他。”
又说:“我还想见见他的娘亲,我一见她就觉得亲近。”
萧叡道:“只能去半日,见了就回来。不能乱走,让侍女紧跟在你身边。”
宁宁脆声应下。
隔日,她乘一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悄出宫。
萧叡换了一身暗卫的衣服,跟一众暗卫一道,悄悄随在女儿身后。
宁宁不知道她要去见的是自己的娘亲。
他却知道自己想见怀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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