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忽从云上降下一阵风,吹开没闭紧的窗棂,将垂落的丝绸帐子吹飞,似一道碧色的闪电,掠过他们身边。
“我先去关窗。”秦月起身,将窗户关好。
只留飒飒风声在门外徘徊。
萧叡一言不发,悄然望去,光落在她的鼻梁上,侧脸清冶漂亮,一绺碎发被风拂得贴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让他心痒难耐,好想帮她拨一下这绺头发。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暌别多年,他们第一次两人单独相会。
既无旖旎暧昧,也没剑拔弩张。
他们都不年轻了。他老得更多。
不像当年,他一见怀袖就心尖发烫,喜欢得难以自持,如今只觉得如春日里被晒热的一潭溪水,温温凉凉。
他只想,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惬意,必是这些年过得很好,真好。
不必留在他身边,备受磋磨。
秦月走了一圈回来,喘口气,仍未想通萧叡怎么突然说这么摸不着头脑的话:“陛下何出此言?我不记得陛下曾与我有过这样的约定。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萧叡道:“是朕心中如此打算。”
萧叡抬起眼睫,看了她一眼,旋即错开视线,道:“道长长得像朕的一位故人,朕亏欠她良多。可见道长与朕有缘,如有所求,朕能办到,都可以为你去办。”
秦月:“……”
秦月僵硬地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睫,在袖中紧握双拳。
一口气冲到胸口,又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这股无端出离的愤怒直让她脑子发热,她一直以为自己离开那么多年逍遥自在,早就不介意萧叡的事情,即便听到萧叡要娶妻纳妾,也觉得与己无关,反而还希望他去做,如此一来,她就能趁机把女儿要回来。
但一见到萧叡这幅仿佛深情的模样,她就来气。
现在来跟她装什么?
怀袖已经死了。
所以你找了几个与怀袖相像的女子来宠幸,以填充自己内心的后悔和愧疚吗?
这是何等的虚伪荒唐。
给得起就给是吧?
“那我要你的心头血,来治我的孩儿。”
——这句话到了嘴边,秦月却无法说出口。
萧叡无非是要给她金银财宝,她晓得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他以为金钱和权力就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像他这样的自私的人,会愿意损伤自己的身体吗?
她不相信萧叡。
萧叡一定会起疑,他说的是给能给的,她想要的却不是萧叡能给的吧?
如果萧叡知道知道她还没死会怎样?
他那样傲慢自大,却被他瞧不起的一个小女子玩弄戏耍,萧叡绝对会暴跳如雷,加倍报复她。怀袖念及此,倒不觉得害怕,只觉得麻烦,萧叡可以杀了他,但估计不会杀她,多半要把她囚禁起来,折磨泄恨。
冷静一些。
萧叡狡诈自私,决不可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的目的。
萧叡见她一直不说,暗想,倒是他唐突了。如今的怀袖就像是一只遍体鳞伤才挣扎逃走的小兽,在外长出了尖牙利爪回来,对曾经的经历心有戚然,哪可能这样轻易地相信他。
只是现下诸事繁多,焦头烂额,他着实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若袖袖愿和他直说就好了。
秦月思忖良久,又福身,道:“我自幼长在道观,从前未见过人世繁华,是以心静如井,前些阵子下了山,才发觉自己如坐井观天,仍有一颗尘心,不想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苦修之中,还望陛下怜惜一二。”
话音轻飘飘落下。
还没有立即得到回应。
萧叡皱了皱眉,陷入了迷雾般的茫然中。
虽然已经从张磐那边听了一遍,可他先前以为是张磐添油加醋,再从怀袖口中亲口听见,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
声音略有些不同,比袖袖以前要更温婉甜蜜,非要说的话,还有点矫揉造作,他惯不爱女子这样跟他说话,一听就不对劲。
再说了,他打这辈子没从怀袖那听过“望君怜惜”之类的话,她是这世上第一等心硬胆大的女子,说不出这种柔弱的话。萧叡心中有了一个剧目,兴许袖袖在上京的路上意外失忆,被老道姑所救,之后来到这里?但他明明见了袖袖和女儿相认啊。
萧叡嘴唇嚅嗫,讪讪地道:“你这是何意?”
气氛僵硬极了,干巴巴的。
秦月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心情,她这辈子没对哪个男人说过这么羞耻的话,她自认了解萧叡,结果完全不起效,难道是这些年来萧叡的爱好变了?
非要她说得这么清楚吗?
秦月只得深吸一口气,道:“民女想伺候皇上。”
萧叡心脏一紧,他心情太复杂,纵使知道这是谎言,还是有一丝窃喜,可他又很明确地知道怀袖在撒谎,立即想,干什么?袖袖难道是特意回来报复他,想要杀他不成?
不,不可能。袖袖不是那种人。没道理啊。
不管怎么想都没道理。
袖袖那么厌恶他,应当出宫以后就有多远逃多远,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想来想去,应该还是因为宁宁吧。
电闪火光的瞬间,萧叡在脑海中索清前因后果,试探着问:“你是想进宫吗?”
说完,望着怀袖,等她回应。
秦月利落地敛袖提群作揖:“谢谢皇上。”
萧叡内心是震惊的,怀袖居然主动想要进宫吗?连个名分都不要?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免有几分挫败,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完全猜不透袖袖想要什么。
这如若是怀袖真心实意想要进宫就好了,那他现在敢毫不犹豫地给她封后,可这明摆着怀袖不是因为对他心存爱慕才想入宫,他哪敢做什么?
不过,既是怀袖要的,他就给,萧叡颔首道:“那你等两日。”
此番萧叡说话算话,秦月在私宅等了两日,即被送进了宫。
她这次入宫没有引起一丝波澜,作为低等嫔妃,被安排住在了储秀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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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的西小院又住进了一个新人。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从哪来的。
两日前内务局的人毫无预兆地过来,就要把西小院资历最老的余贵人搬走,将这个小院最好的屋子让出来,腾地方给将要来到的美人居住。
后宫数年来很久没这么大的变动了,起码说明,这个美人在皇上心中的起点就比贵人品阶要高。
不光是西小院、储秀宫,整个后宫的女人都在翘首以待,想要看看是怎样的角色。
本来还以为会有搬箱笼的,结果没有,新来的女人连个包袱都没背,只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布衣,两袖空空地进门来了,她身上连个首饰都没有,一头乌鸦鸦的黑发在晨光中似是上好的玄色缎子,面容皎洁明亮,昂首阔步、举手投足之间,年纪瞧着略有些大了,却有种与旁人不同的韵味。
稍一分辨,就能瞧出来了,这又是像皇后的。
这西小院住着四个女人,全是皇上收集到的像皇后的美人。
崔贵妃得了宫女禀告时,正在跟她宫里的小妃子一道打叶子牌。
她失宠多年,算是看清了,皇上对秦氏死心塌地,不会让别的女人染指皇后之位,她晋升无望,何必再耗费心思。所幸地位稳固,早早歇了邀宠的心,她每次看到何妃年纪轻轻就吃斋念佛,把自己活得像在寒窑里过日子似的,就觉得浑身发寒,她可不喜欢那样。
她觉得自己必是这宫中最想得开的,她的贵妃位置在那,谁也不敢怠慢她,她就当是还未出阁时一样,每日自娱自乐打发时间,不过有热闹瞧,也想去听一耳朵。
崔贵妃好奇地问:“又是个像皇后的啊?哪像啊?鼻子?眼睛?较西小院其他那几个女人谁最像?”
宫女芍药道:“长得不是很像,但是我觉得气韵最像,只说脸的话,还是先前那位梅常在最像。”
崔贵妃摸到一张牌,乐了:“糊了。”
小姐妹们恭维:“贵妃好收起。”
崔贵妃这才有空分心评价储秀宫的事,饶有兴趣地问:“皇上给她封了什么份位?”
芍药答:“还没封。”
崔贵妃带着笑意问身边一道看热闹的后宫姐妹:“你们觉得皇上最喜欢哪个?形似更好还是神似更好?”
她们嘻嘻哈哈地议论起来:
“我觉得梅常在,更年轻,男人都喜欢年轻的。”
“也说不定,我们皇上不是就喜欢年纪大点的吗?”
“这有什么最喜欢不最喜欢的,皇上是皇上,他都要了不就是了,又不用选。”
秦月心情微妙,面对这些个年轻稚嫩又肖似她的小姑娘,有些像在照镜子,谁见了不怵?
她孑然一身地住进来,一应衣食住行都是宫中定制,却没人敢怠慢她,不肖她去求,雪翠早帮她打点妥当,全都备好了。
接下来就是取到萧叡的心头血就行了。
倒不用真的扎萧叡的心口,大夫说十指连心,趁他睡着了扎他手指就行,每服药都要用上,她得在萧叡身边留一阵子,多扎他几回。
秦月在陌生的床上才刚坐下,外面有人敲门。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随之响起:“这位姐姐,我是隔壁屋子的梅常在,见你初来,可否拜访你一下?”
秦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中秋那日被人送给萧叡的舞伎,他收进来的第一个美人,听闻是几个新人里最得宠的。
秦月让宫女开门,小美人莲步轻移,娇怯柔弱模样。
秦月虽无华服珠宝,却莫名地容光慑人。
梅常在不敢久而正视于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只在心底嘀咕:但看相貌,她没我长得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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