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吹面不冷。
夜色渐浓,回内院的甬道两边亮起了排排窍石烛,昏黄火影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掉落在手腕上,稍微有点凉意。
绿萤小心地将伞遮往苏明妩那处撑斜,时不时弯腰替她捡走挡路的小石子,她的王妃刚从皇宫里回来,穿的还是颇为高跟的翘头弓鞋,不仔细点,摔了可是大事。
苏明妩见小丫鬟兢兢业业埋首,缓下步子蹙眉道:“绿萤,你别管地上那些,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呀。”
“在呐,奴婢在听呢。”
“我说到哪儿了?”
绿萤确认周边无人,才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道:“王妃,您说到——谁谁可恶...”
“就是嘛,怎么有这般可恶的人!”
苏明妩每每在符栾那里吃了亏,装不住了就会与身边亲近之人袒露真实的脾性,绿萤忠心嘴巴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方才在林芷清房里,怎样都算是表现从容大度,符栾明知是他宠妾争宠生事端,凭什么又把她给禁足啊!
绿萤听着想说句公道话:“可是,王妃,禁足一事,不是您自己要求的麽...”
“我是想呆自己的院子里,谁要去他那边。”简直是羊入虎口。
苏明妩恨恨地说,她算是发现了,符栾就是喜欢与她对着干,不会让她特别害怕,又不乐意瞧她欢喜,做的和说的总与她以为的相悖,就像是放了几把饵料,只允许她快乐片刻,就将她钓起来带回去慢慢折磨,偏偏她很不争气地每次都上钩。
还不如直说,显得他为人更君子一点。
“罢了,符栾也不是个君子!”
绿萤听她都开始直呼其名,探头探脑心惊胆战,忍不住劝慰:“王妃,您莫再生气,再说就算王妃生气,那不也还得搬进主苑麽。”
“...”
苏明妩被绿萤‘安慰’的瞬间泄了气,说得对啊,她确实没得选。
其实,符栾已然比她料想中要好得多,但人总是贪得无厌,他没有狠言戾色,她就希望他更和风细雨,他待她勉强算得上正妻的规制,她就希望他能更少管束一点。
苏明妩觉得自己的心态着实有问题,符栾那种人,她居然会对他心生多余期待...
经过这次,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既然他承认心里有林芷清,那么哄得他将自己休弃也不是不可能呀,如马车上所想,若能与符栾切断了联系,不管最后他和太子谁赢,他们苏府低调过日子就好...至于她自己,和离之后,回到开明的江南外祖家好像也可以过得不错。
“王妃,我们到了。”
“噢?”
苏明妩回过神发现自己伫立在内院门口许久未动,她侧脸朝绿萤眨了眨眼,榴齿含笑,娇美可人,“啊,我方才在发呆...”
绿萤:“...”
府上说王爷喜怒无常,王妃是不是和王爷呆久,也变得差不多,刚刚走路愁眉不展,现在又似个没事儿人一样,仿佛说好些狠话的人不是她...
绿萤收起伞,拨锁推开门,红翘在院内踱步了许久,屋檐下两盏摇晃的红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听闻门口有人进来,她立刻迎接走上游廊,“是王妃么,奴婢见过王妃。”
“王妃,奴婢方才去膳房回来,听说了林小夫人的事...”
苏明妩扶了扶发髻,看着由晦暗处逐步走近的贴身丫鬟,不由得寒心。
她对红翘不可谓不好,当初求得符璟桓的首肯,她想带个用惯了的丫鬟进东宫,母亲提起红翘心思太过活络时,她还不信。
前世,她自己作怪,怨不得别人,可这次,很明显红翘明知内情,依旧选择了外人。
苏明妩看在往日情分,给过诸多机会,既然红翘始终安不下心,那便无谓再拖,她身边不想留个麻烦。
“红翘...”
苏明妩在廊下长椅找了个位置坐下,手搭在栏杆,声音幽怨,“哎,别提了,王爷很是生气,说,林小夫人是他的爱妾,自然要罚。”
雨声连连,红翘看女子的娇俏背影偶有颤抖,隐约能猜到王爷约莫是说了重话,犹豫问道:“王妃,王爷他,罚您什么?”
绿萤没看明白王妃的情绪为何能说来就来,但还是乖乖地接上,“红翘姐姐,王爷罚王妃禁足呢。”
什么?!
竟然为了个区区侍妾,罚王府正妃禁足,就林小夫人那手段,傻子都看得出来是故意使袢子,王爷就这般宠爱她...也太过打王妃脸了!
苏明妩尤觉不够,添油加醋,侧过半边美眸微垂,“红翘,你是不知,我进了林芷清的小院,才发现王爷当真赏了她许多贵重物,谁能比的过她那边恩宠。”
其实,对于红翘这样的身份,苏明妩犯不着做这一出戏,赶出去就行。但既然林芷清先与她宣战,她也不介意趁机将这个大麻烦送过去,前世,红翘在翡烟小院惹的事不小,下场极惨,比起来,她若是简单将人赶出去,反而是帮了红翘和林芷清。
红翘看苏明妩深思沉默的‘难受’样子,越发觉得自己该早点找条退路,转到林小夫人的院子里去。
王爷这样的霸道,宠谁便能让谁任性妄为,若是王妃始终讨不得欢心,那她留在内院有什么用,她的心思可不是止步于区区小丫鬟。想来真是晦气,明明苏明妩模样身段顶好,怎么就拴不住男人的心呢!
红翘沉吟片刻,道:“王妃,奴婢有个大胆的想法,您看要不要试试。”
苏明妩了然,托着腮,点头示意,“嗯,你说。”
“奴婢自愿去翡烟小院,给王妃充当眼线,这样,就算以后小夫人还想耍花枪,奴婢也能马上通知王妃。”
苏明妩听完,为难道:“啊,这,你毕竟是我娘家带来的家生子...”
“王妃,正是因着奴婢是家生子,王妃才能放心啊,奴婢保证,去了之后定然会好好盯着林小夫人的。”
这般话音落,苏明妩似乎是在思索,红翘揣摩她神情有松动,复又说了许多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场面话。
良久后,苏明妩像是想通了,叹了口气,“好吧,红翘,那就辛苦你了。”
绿萤在一旁很是感动,她上前牵起红翘的手,被气氛感染地鼻尖略红,“红翘姐姐,若不是我太过蠢笨,又舍不得王妃,我倒是愿意替你了。”
苏明妩:“...”
“绿萤,去,将我房里几件素净点儿的衣裳赐给红翘,你再去偏房替她整理下行裹,今晚就搬过去。”
“是,王妃。”
红翘万万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当,怎么看起来王妃竟是比她还急...
将人送走后,绿萤站在外室门口,看院里树叶虚影重重,黑洞洞却空荡荡,难免生出孤寂之感。本来苏明妩就不喜太多外人服侍,现在好像贴身伺候的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怏怏回过头,见王妃没有任何不舍,思彼及己,询道:“王妃,您以后会不会把奴婢也调走啊,譬如送给嫚儿夫人之类的...”
苏明妩不用再在院子里见红翘,心情正好,正在盘算要带过去的物什,随口应道:“想得美。”
“王妃,什么想得美?”
“我说,周嫚儿想得美,你啊,本王妃谁都不会给。”
绿萤一听,小脸立刻变红,哪里还在乎外面天黑不黑,院里人多不多这种无聊事,回过头喜滋滋地开始给苏明妩收拾,“王妃,您说要带哪个,奴婢这就给您理!”
“这个,喏,那个...”
“是,对了,王妃,今晚咱们就得搬呐?”
“嗯。”
...
苏明妩从小认床,因活过一世的关系,她现在容受度高之以往许多,但被衾软枕等私物还是想带自己用惯了的。
绿萤找了几个二等丫鬟一起,因此很快,雍凉王对王妃的真正罚度就传遍了整座宅子。
原本禁足是件严肃的大事,可王爷偏偏将人圈进自己身边禁足,莫名就变得暧昧起来,有几个年纪小的,不知谈论到如何,连耳根子都说红了。
“王妃,剩余差的,明日奴婢再搬来。”绿萤边铺床,边望向门外,“雨又要下大,木头东西沾了水就不好用了。”
“噢,不急。”
苏明妩趁着晚上搬来自然有她的用意,她是想免得明日符栾替她选,不如自己挑间离他的寝室最远的廊庑,她可受不了大清早醒来就与符栾打照面这样的事...
苏明妩今日来回疲惫,梳洗完不自觉伸了个懒腰,打呵欠时余光瞥见有黑影飞过,直至看清后吓了大跳,“绿,绿萤,这,这是什么大虫子啊!”
绿萤闻声回头,“王妃,这只是蛾子...”
“蛾子哪有那么大,这里还有只,符栾住的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嘛!”
“王妃...在咱们院子也有,只是奴婢们给您提前给赶跑了...”
...
***
符栾从翡烟小院回来,用完晚膳就进了书房,之前来过的下属从新安府回来覆命,要紧事办完已是戌时。
那人出去没及时将门归拢住,符栾听到了外头的喧闹,无端被打断看凉州传来的奏疏,他面上顿时不悦。
“是谁。”
李泰庆搓着手守在门外,耳朵动了动,回道:“禀告王爷,是王妃搬进来了呀,不是您罚她禁足在咱们主苑内么。”
符栾想了想。
哦,白日里他好像是这么说过,当时只不过是瞧她高兴,一时兴起挫挫她的锐气罢了,他若是有需求,自然会去内院找她,其余时候,他对女人没有太多兴趣。
“吵,把她赶回去。”
李泰庆笑嘻嘻地说完,下一息再听到这句,脸上表情滞住,干巴巴地道:“王爷,您说真的啊...可王妃来的时候笑得可高兴,奴才要怎么开口?”
她很开心?
符栾当然不信,“把门打开。”
“是。”
符栾的玄色皂靴踩住案桌的边缘桌屉,太师椅顺势向后半倾,斜眸看向门外。
苏明妩选的耳室虽然是最西边廊庑的那间,但正好正对东边转角的书房,符栾看得一清二楚,窗边站着的人影身段柔婉绰约,应当是正在房里与丫鬟打闹,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的,心情的确看起来不错。
“王爷,您看看,奴才没说瞎话吧。”
李泰庆等了半天,里头没声音,看来王爷这是不坚持赶人走了。
“这几日给她找点事做,安静点。”
“是!”
李泰庆擦了把额角的汗,松了口气。
王妃,我可是又帮了您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