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嘀咕归嘀咕,晁灵云也只能硬起头皮,跟着侍儿去见元真。
元真此刻已经起床梳洗,正在寝室里一边对镜化妆,一边和宝珞亲热地说着话。
侍儿领着晁灵云进堂,走到寝室外通报了一声,才送了醒酒汤进去。
晁灵云跟着侍儿走进寝室,元真和宝珞见她来了,立刻兴致勃勃地望着她笑。
“师妹,昨晚我喝醉了,看见你在庭中舞刀,你快告诉师父我是不是做梦!”宝珞扯着晁灵云的袖子,一本正经地说。
晁灵云十分想回她一句“没错你就是做梦”,但自己有功夫底子这件事,往后师父未必看不出来,所以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昨晚的确是我一时兴起,班门弄斧,让师姊见笑了。”
宝珞欢呼一声,眉飞色舞地向元真伸出一只手:“这下师父你信了吧?我可没瞎说!”
“好好好,我认输还不行吗?”元真从妆奁里拿出一枚碧莹莹的瑟瑟宝钿,拍进宝珞的掌心,“下次再赌。”
晁灵云简直目瞪口呆——亏她来之前,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应付她们的狐疑与盘问,竟然就给她看这个?
她的脑子还没适应过来,元真已经小口小口地啜着醒酒汤,言归正传:“乖徒儿,等会儿将你的刀法演练一遍给我看。”
晁灵云立刻回过神,应了一声“是”。
左教坊里有专供乐伎练舞的场馆。元真和宝珞用罢朝食,让晁灵云带上她的弯刀,三人一同去了练舞馆。
虽是一大早,偌大的练舞馆里已经聚了不少乐伎在练舞,还有百戏俳儿在练杂技。
因为元真娘子在教坊中的地位高,教坊使专门安排了一块舞筵给她。晁灵云提着刀走到舞筵中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已变得杀气腾腾。
被元真与宝珞专注的目光审视,她却没有半点羞怯紧张,径自将手中弯刀舞得虎虎生风,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纯粹用来杀敌的刀法朴实刚健,没有一丝炫技之意,站在舞筵下的元真与宝珞屏息凝视,舞者敏感的神思渐渐被刀法牵引,一时目眩神迷,仿佛看见了鹰击长空、虎啸山林。
一套刀法舞完,晁灵云收刀站定,松懈了紧绷的精神,还没来得及移动视线寻找元真与宝珞,便骤然听见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
她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舞筵下不知何时,已聚了许多围观的人,而元真与宝珞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目光中的赞许之意让她稍稍定了心。
晁灵云笑着向她们走去,走到近处时,就听见宝珞问元真:“师父,师妹这套刀法你觉得如何?”
元真满面春风,目光不离晁灵云:“难怪那日你不惧坠剑,果然是可造之材。我一直有心编排新舞,却被俗务蹉跎到今日,难得你这套刀法让我有了意兴,不如就趁兴为你编支弯刀舞吧。将来你靠此舞独当一面、安身立命,想来也不在话下。”
晁灵云受宠若惊,没想到元真对舞蹈的热爱竟纯粹至此,不禁俯首下跪向她道谢:“谢谢师父,师父恩重如山,弟子没齿不忘。”
“快起来,我做这事也是图自己开心,何必言谢。”元真潇洒地摆摆手,“不过编舞之前,首先要为你配上一支好曲子。宝珞,你去请郑中丞来。”
宝珞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咋舌道:“师父你竟然要请郑中丞度曲?真是准备下大血本呀!”
“少油嘴滑舌,还不快去!”
宝珞笑着吐吐舌,连忙跑去右教坊寻人。
元真陪着晁灵云留在练舞馆,趁机问她:“你这套刀法有来历吗?是如何学会的?”
从昨夜到现在,晁灵云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她连忙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弟子祖上是西川军户,与吐蕃兵常年对战,所以才会传下这套刀法。不过传到弟子这一代,也就是个强身健体的花把势了。”
“原来如此。”元真恍然大悟,“难怪昨天你问我的剑舞能否杀敌,原来是与你的身世有关。不过方才看你舞刀的架势,真的很有杀气,看着一点也不像花架子呢。”
“多谢师父夸奖。”晁灵云笑着打马虎眼,“也许弟子真的是可造之材呢!”
元真看着她无邪的笑脸,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倨傲的女声打断:“哟,瞧瞧这是谁来了啊?真是难得一见的稀客。”
元真皱起眉头,不悦地扭头去看那个嘲讽自己的人。
只见身着舞衣的云容娘子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众如花似玉的弟子,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她衬得如玄女下凡:“咱们身怀绝技的元真娘子,不是一向关起门来练剑的吗?为何今日纡尊降贵到舞馆来,就不怕有人偷师吗?”
元真冷笑了一声,不客气地还嘴:“我轻易不来这里,不是因为怕人偷师,是怕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划伤了某人娇滴滴的脸蛋,那罪过可就大了。”
“哎哟,你说的我好怕啊。”云容故意捂着心口,盯着元真娇嗔,“那你还不赶紧走?有你在这里,我都不敢动弹了,又如何能够教授弟子呢?”
元真翻了个白眼,摊手:“不巧,我也要教授弟子。有道是先来后到,不如你改天?”
“我看还是少数让多数吧,今天我们要排练的可是《圣寿乐》,你那剑舞横竖都是一个人跳,随便找个角落练一练得了。”云容刻薄地讥嘲,寸步不让。
元真柳眉倒竖,立刻反驳:“谁说都是一个人跳的?我今天就是特地来编新舞的。”
“哦?”云容微微一笑,反问,“难道你这次编的新舞,不是独舞吗?”
元真顿时语塞,被死对头戳中要害,恼羞成怒地涨红了一张脸。
云容斗嘴赢了这一局,志得意满地笑起来,同时挑衅地斜睨着元真,目光里带着露骨的轻蔑:“我还不了解你吗?成天守着两把剑,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站在一旁的晁灵云眼看师父气得七窍生烟、浑身发抖,生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刚想开口劝和几句,就听见脸红脖子粗的元真猛然冒出一句:“少信口雌黄,谁说我要编独舞了?”
哎,难道不是独舞吗?不等云容开口,晁灵云已经在心里大喊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听元真口出狂言:“我要编一套大型的相和大曲!”
喂师父,请不要随便拿弟子的前途开玩笑啊!晁灵云简直目瞪口呆——说好的让她靠这支舞独当一面,安身立命呢?难道后面还要加一句“兼济天下”吗?
相和大曲是器乐、歌舞相结合的大型多人舞乐,不待晁灵云质疑,云容已经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相和大曲?哈哈哈,好大的口气!你懂什么叫相和大曲吗?”随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声,站在她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窃笑起来。
“我怎么不懂了?”元真振振有词,“我已经请了郑中丞帮我度曲,她一会儿就到。”
云容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冷冷哼了一声:“你竟然请了她,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就在云容面色不豫之际,站在她身后的翠翘悄然上前,轻声道:“师父,弟子们排练多日,今日都等着师父点拨呢。我们的《圣寿乐》乃是百年经典,师父又何必在意一个莫须有的四不像?”
云容听了弟子的话,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不屑地撇嘴一笑,领着身后一群弟子去自己的场地练舞。
元真一时头脑发热,夸下海口,等到云容走后,她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冲动。
晁灵云看出元真脸上微带悔意,赶紧给她找台阶下,也顺便给自己留条活路:“师父,弟子的刀法拙陋,配不上相和大曲的,我们还是编套简单的独舞吧。回头云容娘子那里,就说我资质不佳,只能担起一支独舞好了。”
元真本来还想反悔,一听弟子竟然妄自菲薄,立刻犟劲上头,正色道:“不要灭自己的威风!前人打个老婆都能传下来一套《踏谣娘》,你的刀法怎么就配不上相和大曲了!”
元真的话有理有据,晁灵云完全无法反驳,只好改说大实话:“若师父真的下定决心,弟子定然全力以赴,只是希望师父不要因为云容娘子的挑衅,意气用事。”
元真轻咳了两声,老脸皮厚道:“我并非意气用事——我老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过相和大曲虽然难编,我们也不必畏惧,内教坊中荟萃了大唐最拔尖的乐伎,只要博采众长,我们一定能推出佳作,让你一鸣惊人。”
说到最后,元真语气热忱、眼神坚定,让晁灵云情不自禁被感染,怀疑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毕竟相和大曲再难,总难不过上阵杀敌吧?这样一想,她又自信起来,向元真保证:“弟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师父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