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肿胀的眼皮勉强睁开一条缝,晁灵云缓缓滑动充血的眼珠,却看不见一丝天光。
就在一夜之间,她从仙境一般的宫殿跌入这人间地狱,每每怀疑自己是做了噩梦,却总在难熬的痛苦中认清现实。
晁灵云曾经以为,冬夜里滴水成冰的维州城楼,就是自己这辈子待过的最严酷的地方,却再也想不到,自己到了心目中的乐土长安,竟会落入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境地。
此刻胸口上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磐石,肋骨疼得快要折断,她用尽全力呼吸,却只吸进游丝般的一缕气。伴着嗡嗡耳鸣,她在无法呼吸的痛楚中,听见两名狱卒在自己不远处交谈。
“怎么把‘喘不得’给上了?”
“她不肯招,有什么办法呢?”
“换点别的招啊,上这种重枷,娇滴滴的美人也被你弄得面目全非,真不懂怜香惜玉。”
随着两人对谈,晁灵云又听见一阵“咔嚓咔嚓”的开锁声,很快身体一轻,她跌在地上,整个人终于从重枷里解脱出来。
这一刻晁灵云简直感激涕零,哪怕现在挨上一刀,也只想喊一声“舒服”。
莫名其妙沦落到这种鬼地方,她当然不会做个坚贞不屈的傻子,可面对一连串当头棒喝般的问题,她都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枷上了。
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窒息折磨,她被狱卒口中的“喘不得”枷着,连维持呼吸都困难,又谈何招供?
“娘子的身子骨都僵了吧?我帮娘子揉揉。”伴着不怀好意的笑语,一只手摸上了她的小腿,开始淫猥地揉捏,“娘子知道这‘喘不得’的来历吗?一百多年前,酷吏来俊臣创制了十副百斤大枷,这‘喘不得’就是其中一种。人一旦被它枷上,身体呈倒仰之姿,大半重量压在心口,立刻呼吸不畅、血脉受阻,时间一长就会面目肿胀、四体麻木,再不卸枷,人可就废了……”
此时晁灵云的身体的确完全僵硬,动弹不得,她只能转动满是血丝的眼珠,望见一名獐头鼠目的狱卒。
“听说娘子是宜春院的乐伎?难怪花容月貌,身段也那么好,”那狱卒色眯眯地笑着,要挟晁灵云,“你乖乖听话,与我找些乐子,我就不让你吃苦头,否则……”
“去你的!”晁灵云感觉到小腿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立刻拼尽全力,往那狱卒的心口踹了一脚。
狱卒瞬间发出一声哀嚎,扑倒在地,他的同伴见势不妙,咆哮着冲到晁灵云面前,对她高高扬起一只手:“大胆泼妇,你想死吗?”
来势汹汹的掌风刮上晁灵云的脸颊,她下意识地闭紧双眼,随即听见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一时脑袋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火辣辣地又烫又麻,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同时感觉到鼻腔一热,有液体正缓缓淌下来,连忙抬手一擦,便看见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
自从来到这里,她一直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惊惧、怀疑、悔恨、愤怒,将心防筑成一道高高的堤,可此刻随着鼻血滴落,所有的坚持忽然崩溃瓦解,她心如死灰,冷笑道:“我倒是想死,你能给个痛快吗?”
被她踹倒的狱卒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地瞪着她,恐吓:“你想得倒美,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妄图借刀杀人,戕害国舅,离间圣上与太皇太后,如今证据确凿,你再不供出幕后主使,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晁灵云静静听着狱卒的话,爬满血丝的眼睛不眨一下,目光直直望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心在这一刻破了一个洞,一股黑色的怨气正从洞里不停地往外吐,而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股怨气从何而来。
从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开始,他心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满口的坦诚相待,实际上从没说过一句真话——为什么他敢不问她的来历,就让她为自己效力?不是因为抓着她的把柄,而是一早就打算好,要拿她当一枚用过即丢的棋子。
光王李怡,从来就不是一个坦荡、大胆的人,也从没打算与她深交,所有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可以不死的话,她也想活,可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老老实实地将他供出来,说他假装愚拙,图谋不轨?她可是一个有胆挑唆太皇太后的人,将她的供述扭曲成栽赃构陷,对他来说一定是易如反掌。
何况国舅被害,圣上与太皇太后失和,一切都已成定局,无论她供出谁来,都保不了她的命。
当初她也是傻到了极点,才会相信李怡的鬼话——比起亲人大团圆,当然是一个被太皇太后害死的舅舅,最能破坏圣上与太皇太后的和睦关系。
可惜等她想通了来龙去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绝望到尽头,她踩在深渊边上,脑中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的同伴。
当初头领决定投奔大唐时,她的同伴们顾虑重重,在私底下说过什么?
“大唐虽好,其人却比我等头脑精明,多有心机狡诈、言而无信之辈。此去实为冒险,生死全凭天定。”
结果头领没信,同伴三百余人尽数命丧边塞,只留下她孑然一人。
而后等轮到她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吸取教训,于是今日也成了被抛弃的棋子,眼看死期将至。
一切都是报应。
可惜她最对不起的,就是枉死的头领和同伴们。
若是自己带着他们的冤屈白白死掉,这天底下恐怕再也没人愿意为他们昭雪,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就追随同伴而去?晁灵云眼中噙着泪水,正万念俱灰时,却听见一声威严的传唤:“提犯妇晁氏,前往御前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