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温斯年是陆君平名义上舅舅,来访相府可说再正常不过。
容珺与陆君平是赶夜路回京,回来时,天刚亮,城门都还没开,现下还是早朝时间,相府内只剩女眷。
按理说陆君平来访,该由温释月出面,可惜温释月一大早就出门了。
陆君平如愿以偿见到了温澜清,心里美滋滋。
温澜清也带着矜持笑,就是没想到,陆君平居然会带着容珺一块上门。
但是这两人平日里就同进同出,温澜清也不便说什么。
陆君平注意到她略带责怪目光,心里连连叫苦。
容珺察觉到他犹豫,蓦地上前一步。
陆君平无法,只能笑吟吟地摇着折扇,硬着头皮问:“怎么没见到五妹?再过几日就是册封大典,母妃那日才交待过我,有空就常来探照五妹。”
温澜清要笑不笑睨了他一眼:“知知还在跟教习嬷嬷学规矩,恐怕不太方便过来前厅。”
容珺面上笑容依旧,心却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心疼小姑娘每天都要忙着学规矩,还是因为她又在躲自己。
陆君平听出温澜清委婉拒绝,也不急,只是笑着让小厮将准备好东西呈到她面前。
是一对翡翠玉镯,翡翠水头很好,玻璃种正阳绿,质地细腻,纯凈无瑕疵,一看就是极好翡翠,坊间绝对买不到。
陆君平并没有准备礼物,可容珺要送礼,他又岂能落于人后,原本打算让人回府拿,没想到容珺却连上门礼都帮他准备好了。
那不是寻常玉镯,这对玉镯是容珺凯旋回京时,明帝给封赏礼之一。
温澜清垂眸,看向眼前玉镯,一眼就瞧出这对镯子,与陆君平初回京时,送给她极为相似。
他向来用心,送给她东西,从不重复,这显然不是陆君平自己准备。
“那日我赶着见五妹,忘了准备礼物给你们,澜儿不如现在就让五妹过来瞧瞧,要是她不喜欢翡翠,我立刻让人回府再挑别。”
温澜清微微笑了下,陆君平三句不离云娆,她哪里不知道他想干嘛。
容珺居然还没放弃知知,还想见她?
温澜清不着痕迹看了眼不远处红木雕花屏风,面带歉意:“明日就是赏花宴了,知知和我都收赏花宴请帖,她不得不加紧练习,将一切规矩礼仪熟记才行,怕是无法过来前厅。”
容珺闻言,眼底掠过一抹狠戾,略微吟沉:“赏花宴?”
陆君平亦面色微变。
温澜清笑:“是,到时京城里有名望贵女都会到,知知担心拖累相府名声,这几日几乎日夜不休反复练习,实在不方面出来见客。”
容珺还记得那日太子看着云娆眼神,如今又得知云娆得去赏花宴,到时势必又得与太子碰面,心底那股拼命压抑暴躁与疯狂独占欲,瞬间不受控起来。
一时间,男人浑身都是暴戾嗜血气息在翻涌肆虐。
他身上威压气势太吓人,温澜清下意识想开口喊人。
陆君平早一步牢牢按住容珺肩,紧张道:“既如此,那我与子玉也不好打──”
“容某有一物要还给三姑娘,还请温二姑娘代为转交。”
容珺面色如常,拿着双鱼玉佩手背却已爆出条条青筋。
真想不顾一切冲进去找她。
温澜清看着容珺手上玉佩,微微一怔。
若是容珺说他想送东西给云娆,那她还有理由拒绝,但他刚才是说“还”,意思是这枚玉佩本就属于云娆。
一时之间,温澜清居然不知该一口回绝还是收下才好。
云娆其实就躲在红木雕花屏风后。
她不是想见容珺,而是容珺向来能说善道,她担心温澜清被欺负或是被他话给绕了进去。
容珺开同时,她正透过屏风间隙看着他,也看到他手里那枚玉佩。
她认得那枚小鱼模样玉佩。
上辈子容珺送她时,虽支字未提那是他亡母遗物,她却早就知道。
所以她才会那么开心。
云娆定定地看着容珺,长睫毛似小刷子般,轻轻扇动着。
正在温澜清烦恼之际,云娆身边春梅忽然来到前厅。
“二姑娘,三姑娘听闻七皇子及容将军登门拜访,有话让奴婢转述给容大将军。”
容珺蓦地一怔,下意识抬首,环顾四周。
他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
男人目光很快就落在角落处,不起眼红木雕花屏风上。
容珺指尖微动,心脏莫名地提了起来,心跳也仿佛乱了节奏一般。
“姑娘要奴婢在此先谢过七皇子及容大将军,姑娘说,她初回京,一切不熟,与二位更是只有一面之缘,二位贵人今日准备礼物实在过于贵重,姑娘实在担不起如此大礼,还请二位贵人见谅。”
男人原本执拗中带着一点欣喜眼神,慢慢暗淡下来,空落落心头,逐渐盈满酸酸涩涩滋味。
他忍着心里难受,忍着想冲到屏风后头冲动,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句干涩话:“这只是寻常玉佩,并不贵重,你让娆……”
容珺猛地噤声,喉结艰涩地滚了滚。
他好想再像以那样喊她娆儿。
可他再也不能,再也没有资格在人前这么亲昵地喊她。
半晌,他垂下眼帘,声音沙哑:“你让三姑娘必不担心。”
春梅满脸歉意:“容大将军,姑娘特地交待奴婢,说就算您送只是路边一颗小石子,她也不能收。”
这话实在太过直白,太不客气,陆君平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温澜清也微微讶异。
容珺微微垂首,抿唇不语,大厅陷入一种压抑沉默中。
温澜清亲眼见到容珺含笑双眼,逐渐盈满酸涩,顿时百感交集。
她不清楚知知与他到底发生何事,也觉得此时他这般失魂落魄模样有点可怜,但无论如何,她都会无条件支持知知。
再可怜也没有用。
陆君平怕他发疯,一边说:“明天赏花宴我绝对想办法让你见到她。”一边死命地将人拖出相府。
容珺手里玉佩终究没能送出去,不止如此,就连人都没见到。
回府路上,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翌日。
皇宫,御花园。
此次皇后举办赏花宴就设在御花园,就连平时里只栽种在花房里娇贵花卉,也全都搬了出来,奼紫嫣红百花齐放,着实赏心悦目。
南侧湖畔更是开满荷花,湖边杨柳轻垂,一片碧绿,粉红色荷花掩映其中,满湖荷叶片片相连,还有画舫停靠在岸边,美不胜收。
赏花宴还没有开始,御花园里面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世家贵女。
微风里夹杂着淡淡花香与少女们娇言笑语,好不热闹。
以往这种场合,岑时卿必定要和三公主及容穗穗站在一块,受众人围绕,犹如众星拱月。
如今她不止没收到请帖,就连人都下不榻,自然而自就成了贵女们聚在一块说话时谈资。
“没想到岑时卿不是太傅亲女儿。”
“可不是,谁能想到呢?”
“往日里太傅夫人宠她宠得跟什么似,没想到居然不是亲生!”
“我听人说,岑时卿身世爆出来前,曾被皇上召进宫,当时召她进宫小太监还告诉她,皇上吩咐礼部准备公主大典,她当时还以为皇上是要收她为义女。”
暗笑声此起彼落。
这开口,正是齐家二姑娘,齐家势力虽不如何温岑三家,但好歹祖上阔过,不止世代簪缨,更出过母仪天下皇后。
如今她姑姑虽然不是宫里最受宠妃子,就只是个普通妃子,却也是明帝为数不多后宫其中一员。
三公主与永嘉郡主就在一旁,两人素日与岑时卿交好,贵女们虽在心中暗自嘲笑岑时卿却也不敢说得太过明目张胆。
不知是不是岑时卿出事关系,两人今日特别安静。
容穗穗出门前,长公主才再三交待过她,但凡有关岑时卿事,全都避重就轻带过即可。
纵使听到有贵女问她:“永嘉郡主也不知道岑时卿真正身份吗?”
容穗穗也只是微微颔首。
就在贵女们将话题绕到三公主身上,询问起她有关明帝新收那名义女,温三姑娘时,百般无聊地四处看着容穗穗倏地一愣。
赏花宴即将开始,各个府中贵女也几乎到齐,宫人们纷纷过来请各家闺秀入席。
每个人都有自己位置,根据家世不同,席间安排也有所不同。
云娆在春梅搀扶下,迤迤然跟在温澜清后头。
两人都是相府嫡女,位置自然极为靠前。
云娆身份又特殊,即将成为大凌五公主,席位更是排在三公主及四公主之后。
容穗穗座位则与温澜清并排于她后头。
今日她与温澜清皆一袭盛装,未免引人注意,两人早早就入宫来到御花园,寻了个偏僻又清凉角落,轻声细语说着话。
“昨日容大离开时,脸色很不对劲,文若哥哥还说会想办法让他见到你,今日怕是躲不开了。”温澜清音量极小,接近气音,就连随侍左右贴身丫鬟都听不到。
云娆早就知道,容珺对她占有欲与执着早就远远超过正常人,并不意外。
昨日她原以为容珺会恼羞成怒,会不管不顾与相府侍卫动手,想办法将她带走,但他没有。
男人眼神虽然空洞无神,偶有疯狂痛苦之色,但他什么也没做,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最后乖乖地被陆君平拖了出去。
容珺力气大,拿得起上百斤兵器,若是他想硬闯,陆君平绝对带不走他,府中侍卫也拦不下他。
对比起之前疯狂,他能如此冷静,云娆其实有些意外。
也更加确定,容珺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毫不顾忌。
她凑到温澜清耳边,温言软语地细声道:“没事,见到就见到,我装作不认识他就行了。”
温澜清向来不喜欢打探别人隐私,昨日容珺离开后,她依然没有问云娆与容珺之间究竟怎么了。
听见云娆这么说,也只能笑着点点头。
“倒是你,”云娆说,“赏花宴上,千万别轻易离开宴席啊,要是有小太监小宫女说要带你去哪,千万得想办法推拒脱身。”
温澜清听见云娆还在纠结着那个根本就不存在噩梦,不由得好笑地捏了捏她脸:“多谢知知关心,不过我虽然低调,却也好歹从小就在贵女圈打混长大,姑母也时常耳提面命地交待,要小心提防哪里手段,宫里那些弯弯绕绕,我可比你还清楚。”
云娆难为情笑了下,忙垂下头:“是我失言了。”
娇俏小脸,羞红滟滟。
“没事,知知关心我,我可开心了。”温澜清笑容矜持。
她一点也不介意,只是云娆和父亲似乎都将噩梦当真,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钟钰虽然没有和她们一块进宫,却也坐在两人附近。
她看着云娆和温澜清有说有笑样,心中委屈巨浪瞬间翻涌,眼里尽是哀怨,恨不得过去一块和她们坐着。
两人说话皆轻声细语,轻柔和缓,听起来很是温柔,教过来请她们入席小太监,都不忍心打断。
小太监没见过云娆,更没见过这种千言万语都以难形容她美大美人,忍不住直勾勾多了几眼。
直到背后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冷意,那种毛骨悚然感觉,有点像是被阴冷毒蛇盯上。
御花园不止花多,树也多,且都长得又大高又茂密。
陆君平虽然答应让容珺看云娆,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带他躲在人最多地方。
两人位置离席宴有一小段距离,但容珺视力极好,如此距离根本算不上什么。
陆君平原本还在想要如何带宫珺进宫,幸好今日皇上一大早就将容珺召进宫谈事。
明帝与容珺谈事时,屏退左右,陆君平并不在场,也不知道他究竟跟明帝说了什么,或做了何种交易,明帝居然准许容珺离宫前可以到御花园,在不惊扰任何人下,远远地看上温三姑娘一眼。
陆君平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躲在树上!
要是让澜清发现,他一世英名可就全毁了!
他见容珺脸色都快冷出冰渣子了,像是想下去挖出那个小太监双眼一样,连忙将人拽住,低声道:“子玉不是说,父皇说,只能在‘在不惊扰任何人下,远远地看上温三姑娘一眼’,要是被人发现,你就等着被御史臭骂吧!”
容珺微微笑了下,目光阴沉,漆黑深不见底凤眸,闪烁着浓烈而又疯狂侵占欲:“这个距离动手,足以不惊扰任何人。”
“……”艹!这个疯子!
陆君平冷静道:“你这样云娆会讨厌你。”
这句话仿若魔咒一般,死死地将他锢制住。
容珺立时浑身一僵,慢慢地放下手,长睫半掩。
感受到生命危险小太监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低下头,目不斜视:“赏花宴即将开始,还请温二姑娘及……”
他顿了下,不知该如何称呼云娆。
“这位是我双生妹妹,相府三姑娘。”
“多谢温二姑娘提点,是小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温二姑娘及温三姑娘随小入席!”
温澜清与岑时卿不同,向来低调,此时才出现,众人也不以为意。
倒是云娆是个生面孔,容貌又极其昳丽,肤若凝脂,白里透红,嫩得似能掐出水来。
少女柳眉雪肤红唇欲滴,素日不施粉黛,便已是倾城之色,犹若含苞欲放出水芙蓉,贵而不矜,艳而不俗。
今日这般盛装打扮,更衬得本就美艳无双小脸,更显明媚动人,娇艳华贵却又不失端庄。
容穗穗看着走在温澜清后头少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斯年还有个小女儿消息,早就传遍整个京城,少女眉眼虽然不像她父亲,却与温澜清有几分相似,更与她姨母岑夫人及姑母温贵妃有些像,显然就是传言中温三姑娘。
容穗穗可算是终于明白,那日大哥哥为何要特意交待她,见到温三姑娘时定不能失态。
若非大哥哥事先跟她提过,她都要以为这温三姑娘,就是大哥哥以前那个小通房。
容穗穗反应太大,众人不禁顺着她目光看去。
见到云娆时,齐齐一愣。
“她就是温三姑娘?”
“不是说她是温澜清双生妹妹吗?怎么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就是,难不成她是温相在外头私生女?”
“何六姑娘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可她与温澜清真不像啊!况且,”何六姑娘说得急,音量不自觉放大,“况且何温两家素来交好,从未听闻过当年温夫人曾诞下双生子!”
众人眼光瞬间微妙起来。
“可你们应该也听说了,皇上要收她为义女,如果她是温相私生女,皇上怎么可能认她为义女,还要为她举办公主大典!”
“不止如此,我还听说,这温三姑娘一回京就被皇上召进宫,当天就说要收她为义女!”
宫里人多嘴杂,认义女这么大事,自然不可能瞒得住,早在云娆进宫那一日,后宫便传得风风雨雨。
除了温贵妃以外妃嫔都在猜云娆真正身份。
“皇上当然不可能认一个私生女当女儿。”
齐家二姑娘说完这句话,像是想到什么,低声说:“不会是我想那样吧?”
如果不是温相私生女,难道是皇上微服出访时,一夜风流后留下多情种子?
“但这温三姑娘眉眼间与温澜清有几分相似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也有点像岑夫人或温贵妃。”
“难不成是温贵妃……”
众人七嘴八舌,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直到三公主来到那名贵女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三公主为温贵妃所出,虽然从小就养在太后膝下,与温贵妃一点也不亲近,但到底是温贵妃亲骨肉。
听见这些乱七八糟话,她不由得冷笑:“怎么不继续说了?嗯?”
“三公主请息怒,是子晴不该乱胡言乱语,请平阳公主息怒!”那人连忙跪地磕头。
三公主当年差点被人掳走,太后就将她抱到永寿宫,从小宠爱非常,明帝更是对她百般疼爱,将她养得娇气无比,谁都知道她是明帝最受宠女儿。
如今却凭空冒出一个五公主,这五公主容貌还与温贵妃有几分相似,确实很难叫人不猜疑。
三公主揉了揉手,冷笑了声:“这个温三倒是挺有意思。”
温贵妃与岑夫人都是凌国难得一见美人,不止云娆承袭了母亲美貌,三公主也是。
若是仔细观看她与云娆,不难发现两人都有着一双与温贵妃极为相似美人眼。
三公主自然也看出来了,娇俏昳丽小脸尽是傲倨与不屑。
那头动静并不小,尤其是三公主动手之后,原本围在她身边贵女们,瞬间像天女散花一样,刷地散开来。
只剩说错话闺秀和三公主。
云娆注意到动作,虽然没有听到那些人都说了什么,却知道十之八|九与自己有关。
果不其然,没多久三公主便冷着一张脸来到她面前。
此时她与温澜清都被带到座位上,温澜清正要入座,见到三公主来者不善,立刻来到云娆身旁。
“臣女见过平阳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娆跟着福身行礼问安。
三公主不发一语地盯着云娆脸,越是细瞧,脸色越是难看。
另一头,陆君平拼命地阻止容珺跳下树。
他们附近虽然没有宫婢或侍卫,但要是让容珺冲进宴席里就不得了了。
“没事,皇后跟我母妃已经来了。”陆君平指了指不远处大部队。
这赏花宴虽然是皇后为了物色太子妃才举办,却也邀请了各宫嫔妃与众皇子及公主,按理说陆君平也该现身了,但他实在不放心徒留容珺一人。
就怕他发疯时没人能制得住。
何皇后远远就看到三公主面色不虞站在温家姐妹面前,温家姐妹还维持着行礼姿势。
她不由得勾了勾唇。
太子就跟在何皇后身边,自然也瞧见三公主盛气凌人模样。
他眸色微沉,立刻大步流星朝几人走去。
“三妹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说话同时,做势要将云娆扶起。
云娆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太子手微微一顿,面色冷沉:“孤有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