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晨光大好,万里无云,日光折射出七彩虹桥,苏衡起床时还看到窗外一只喜鹊扑棱棱地飞过。
一切都是好兆头。
可苏衡却不知怎么,心中惊悸,眼角不住的跳,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一生颇多坎坷,又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对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说奉若神明,但多少也是半信半疑。
一年多来病痛日夜相伴,死亡并不可怕,只是如果注定无法走下手术台,总还是会不甘遗憾。
至少要见苏紫瞳一面。
苏衡还记得她刚出生时,红彤彤的像只刚出生的小老鼠,由于是早产,还没有他一只巴掌大,躺在保温箱里连眼睛都睁不开,哭也哭不响亮,小猫似的不住哼唧。
后来她一点点长大,眉眼拉长,和自己越发的像。
她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咕噜咕噜的转,机灵的小点子层出不穷,听个睡前故事能问出一部十万个为什么;她会牵着自己的衣角、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跟着走,没走两步就奶声奶气的撒娇要抱;她会趴在他的膝头陪他工作,一脸认真地说将来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
娇妻爱女,那几乎是苏衡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
再后来,童蔓去世。
苏衡一直记得那天清晨,病房门推开,他尚未来得及注意病床上的童蔓,先看到了蜷缩在窗下的苏紫瞳。她衣衫单薄,垂着头,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簌簌发抖。苏衡心疼坏了,上前抱她,却不想被她狠狠一口咬在手腕上。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崽似的,口中不住呜咽,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仇恨。
就是从这一天起,一切都变了。
苏衡十分坚持地对护士道:“帮我转告苏紫瞳,我在这等她,她不来见我我就不接受手术。”
“苏先生……”护士有些焦急,欲言又止。
“按我说的去做。”苏紫瞳打断。
护士没办法,只好转身匆匆出去。
苏衡看向窗外,清晨八点半,晨风拂过,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半个月来,医院一直找各种借口没有把捐献者的信息提供给他。虽说医院都有这方面的规定,但那是针对普通人。桃源医院这种专门为权贵服务的私人医院,但凡苏衡真的想知道什么,是绝对瞒不住的,医院这次的行事风格简直诡异的不合常理。
苏衡隐隐有个猜测,但一时又有些不敢相信,不见上苏紫瞳一面不放心。
等了片刻,病房门被推开,苏衡回头。
“伯……爸爸,”沈逸临时改了口,“医生已经准备好了,您……”
“瞳瞳呢?”苏衡打断。
看到沈逸算是意料之中,苏衡心中的猜测越发肯定几分,一时倒不知是喜是忧。心中五味杂陈,复杂的厉害。
“她在公司。”沈逸若无其事的走上前,“早晨有一个会议。”
苏衡不说话,沈逸斟酌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道:“爸,其实瞳瞳她心里是有你的,只是这么多年她心里有心结,不知该怎么表达。她手术前不见您不代表她不想见您,她只是害怕,也算是……给您留个牵挂和念想吧。您放心,等您做完手术出来,我一定押着她到您病床跟前。”
“小逸,”苏衡看着他,眉间有浅浅纹路,“那你告诉我,捐献者是谁?”
沈逸的呼吸一停,很快装作沉吟了一下,镇定自若地道:“不是不告诉您,而是这位捐献者比较特殊。是个大学生,他母亲病重、家庭困难,所以……不过您放心,我和瞳瞳会好好照顾他。如果您实在想见,等手术后让他来见您。现在恐怕不行,他已经在做术前准备了。”
苏衡静静听他说完,眉间纹路舒展,轻轻叹了口气:“小逸,我以为你会拦着她。”
沈逸脸色微变,苏衡又道:“见不到瞳瞳我是不会接受手术的。”
“那这样,”沈逸顿了顿,安抚道:“您先准备着,我现在打电话叫她过来。”
苏衡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沈逸起身,没走两步,手机先响了起来。
“沈先生,”保镖声音急促,一边喘气一边道,“苏小姐不见了!”
苏紫瞳不见了。
沈逸心里哐当一声,这段日子一直以来似有似无地绷在心里的那根线骤然断裂。他当即挂断电话,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到苏衡,勉强耐下性子:“爸,你先准备着,我有点急事要处理。”
说完不待苏衡反应,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苏衡眉头皱起,给苏紫瞳打了两三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虽然她平日里也不接自己的电话,但这会莫名就让人有些心惊。
肋下泛起熟悉的疼痛,苏衡弓着腰身忍了一会,抖着手摸出两片止痛片吞下去。缓过这一阵骤然袭来的激痛,他叫来护士,决定亲眼去手术室看一看。
得知苏衡的意思后,护士欲言又止片刻,低声道:“苏先生,手术取消了。”
苏衡心口猛地一悸,瞬间疼的弯下腰去。
苏紫瞳在手术室外等了许久都没有沈逸的消息,料想苏衡是铁了心的要见她,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烦躁。她在手术室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正准备回病房换衣服,“勉为其难”的去见一见苏衡,先碰上了被护工推着的季菡。
比起苏紫瞳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季菡已经很孱弱了。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就是醒来,一般也会有记忆紊乱,视物不清或无法说话的状况。
她的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流逝着,苏紫瞳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她清醒时的样子。
如今她被护工推着,整个人被拥在厚厚的毯子里,依然只有一小团。她露在外面的手指骨骼突兀,脖颈纤细的仿佛一掐就断,总感觉脑袋像是会随时掉下来似的。
像一根发育不良的豆芽。
苏紫瞳垂头看她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对着护工说话时口气不算太好:“你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还推她出来?”
护工讷讷无言,季菡呼吸稍显急促,她轻轻喘着气:“苏小姐,我很久没见阿逸了,你能给他说说吗?我、我想见见他……”
她整个人似都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好像全身上下最后一点精气神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
苏紫瞳心中轻轻咯噔一下,直觉不太好。
季菡瘦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向来苍白的脸上两抹诡异的红。苏紫瞳探手想要摸摸她的额头,季菡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抓住了她的手。
“苏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一句话说到最后,季菡瘫在轮椅上剧烈喘息。她掌心灼热的吓人,尖利的指甲在苏紫瞳腕上掐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你发烧了。”苏紫瞳掰开她的手,“你先回病房,我让他去看你。”
“不!我、我跟你过去……”
季菡喘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苏紫瞳皱眉看了她一会,到底没有阻止,让她跟了上来。苏紫瞳打发了护工去叫医生,亲自推着季菡回病房换衣服,出来时正看到医生推门进来。
“你先在这等着。”苏紫瞳微微倾身,对着季菡道,“让医生帮你检查一下,我去叫沈逸过来。”
季菡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冲着她微微笑了一下:“好。”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兴奋,苏紫瞳瞳孔微微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脖子一痛,不醒人事了。
“他们进去不久医生就推着季小姐出来了,”保镖一边跟上沈逸的脚步,一边在旁快速汇报,“后来我见苏小姐迟迟不出来,病房里也没人应,就进去看了一眼。季小姐被人扒了衣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而苏小姐却不见人影。”
季菡……
沈逸脚下一顿,攥紧了拳头,转头吩咐道:“去查监控。”
苏紫瞳肯定是被放在轮椅上带走的,如今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应该还来得及。
转身之际,护士从病房里冲出来,见了沈逸忙道:“沈先生,季小姐醒了,说要见你。”
沈逸脚下不停,脸色阴郁,精致的轮廓充满戾气:“我现在没空。”
“沈先生!”护士追了两步,声音有些不忍,“季小姐她恐怕不行了。”
沈逸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终停下,他深深呼了口气,打了个电话吩咐两句,转头对保镖道:“你先过去。”
季菡正抱着脑袋蜷缩在床上,大概是疼的狠了,连身下的床都在簌簌抖动,在地砖上磨出刺耳的声音。
沈逸进来时,正看到几个护士按着她,想要给她打镇定。季菡拼命挣扎,口中不住喊着沈逸的名字,声音凄厉。
沈逸静静看了一会,上前对几个护士道:“你们都出去。”
几个护士对视一眼,松开手,鱼贯而出。沈逸就站在窗边,季菡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拉一拉他的衣角,却怎么也够不到,最后只好放弃。
她伏在床边抬头看着他,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被咬出齿印的唇轻轻哆嗦:“沈逸……”
“瞳瞳在哪?”沈逸垂着眼,轮廓是季菡从未见过的冷硬。
季菡微微一怔,努力扬起唇角:“我就要死了,有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季菡。”沈逸看着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他眉眼隐在阴影了,声音冷得吓人,“我再问你一遍,瞳瞳在哪?”
“你就……这么喜欢她吗?”季菡抿了抿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落下来,“为什么我不行?我为了你……”
沈逸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就走。
“沈逸!”
季菡挣扎着要去抓他,用力过猛,整个人都从床上扑了下去。沉闷的落地声中,沈逸脚下微微一顿,继而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她死定了!”季菡趴在地上,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她充满怨毒地对着沈逸的背影喊道,“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
沈逸对她的话似无所觉,很快消失在季菡的视线里。
眼泪无知无觉的落下来,季菡扯着头发痛哭失声,这一次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沈逸对她的那一点愧疚之心也丝毫不剩。
“阿逸!”
向着沈逸离开的方向艰难的爬了几步,季菡抱着头在地上不住翻滚,很快就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半睁着眼睛艰难喘息,觉得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也只有可悲二字。
听到动静的护士匆匆围上来,焦急的说着什么,季菡什么也听不清,她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的神志,死死抓着一名护士的手:“帮我告诉他……是、是赵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