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青方进殿复命时,班曦刚把礼部的几位大臣打发了,歪在榻上吃茶。
一抬眼,见茶青方抱着玉枕搁在她腰下,垂手立于一旁。
班曦放下茶杯,向后一靠,确实比之前舒服些,脸上遂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回来了?”
茶青方点头:“回来了。”
班曦问他:“人呢?”
“也回了。”茶青方垂眼答道。
班曦空了空,不见后文,笑问:“怎么不说话,人如何?”
“几年不见,还习了些功夫,打一见他,就打了起来,好几个侍卫都没按住。”茶青方接过宫人递来的果盘,送到班曦面前,说道,“我怕他仗着一身功夫,性子更是放肆,就把人捆了,塞马车里送来了。陛下……如何安排?”
“这样啊……”班曦神色有些失落,想了想,她说道,“唉,他倒是会给朕添乱。无论如何,婚典不能出岔子,他要是在朕的婚典上放肆起来,怕是要耽误朕的好事。”
茶青方嗯了一声,适时提道:“我得了个主意,要不大婚那日,上规锁好了……”
班曦动作一滞,好奇问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从未听过,是下面那些人说的。”茶青方道,“武帝之前练兵时用的,就是灌了铅的锁,锁在腕子上,戴着这规锁练枪舞刀,因锁沉重,动作就没办法太大,用来规练那些动作肆意的兵最有效,昔日的文储君也戴这个来习字……”
“宫中还有这东西?”班曦惊讶道,“朕闻所未闻。”
“这些家伙什儿宫里多了去,那些宫人最清楚。”茶青方垂目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管用吗?”班曦抬眉道,“若是有用,大婚那天就给他戴上……这可真是,唉。”
班曦幽幽一叹:“成个礼也要如此费心……沈知意啊沈知意。青方,这事交给你办,看看如何劝他收敛些,我以为他这些年在稷山上修心养性,性子敛了些……有劳你费心了。”
“陛下放心。”茶青方道,“臣以性命担保,决不让沈知意毁了大婚。”
这月十四,听闻各宫已准备妥当,班曦撂了折子,摆驾华清宫。
车辇行至鹊桥,水波粼粼,光斑落在班曦指尖,她微微一阖眼,想起少时和沈知行藏在雀桥下,咬耳朵说的那些悄悄话。
那时的沈知行,白鹤一般的少年,喜穿浅色的衣裳,腰间垂着红樱珞,一笑起来,春风化雪般和煦,黑眸中两点碎光,如珠似玉般璀璨。
“那就拉勾,这样殿下总放心了吧。”
只要沈知行这么说,她就会把手交给他,与他十指相扣,再闭上眼,碰一碰额头。
这就是他们私下里定下的拉勾,和寻常的不同,对于她而言,就像埋在春天的秘密。
班曦嘴角荡漾开一抹笑意,抬手止了车,默默立于鹊桥上,望着蜿蜒的溪流。
如今……已是深秋。
那华清宫住着的人,到底不是他。
班曦轻轻叹息。
茶青方从那端走来,小声说道:“陛下今日要见他吗?”
“原本是想见见……”班曦再转过头来,脸上已收了笑,她道,“刚刚又不想了,回乾元殿吧。”
茶青方面具下的嘴角不再紧绷,他似微微笑了笑,步履都轻快了不少。
沈知意刚从偏僻的西宫赶来,这是他入宫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进华清宫。
看也没顾得上看,他几乎是被宫侍们赶着来的,来就给他按坐在内殿的榻上,让他谨言慎行,乖乖坐等着。
年轻的宫侍们忙里忙外,又是掌灯又是摆弄华清宫里的物件,而年纪大些的老宫侍正立于榻前,交待他等会儿莫要多嘴。
“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宫侍如此说道。
沈知意只想笑。
他抬袖遮住了脸,轻轻咳了几声,双腕之间连着一条极细的银链。垂下手后,铺满银线牡丹的广袖就遮住了他手腕上的规锁和银链。
老宫侍停了嘴,不错眼地盯着他瞧,虽眉间隐约带着病气和疲惫,可这眉眼如画,鼻梁挺直,的确抓人。偶尔余光瞥过,还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惊艳。
老宫侍道:“仔细看,沈公子确实好相貌。”
沈知意微微一愣,犹自笑道:“可惜没个好脾性……是吧?这话,我听得多了。”
记忆中,他似乎每日都能听到这样的感慨。
老宫侍又道:“该嘱咐的,老奴都嘱咐过了,若是沈公子做得好,今晚还能留在这华清宫,不必回那西殿遭罪。”
沈知意轻轻一笑,问她:“嬷嬷应叮嘱自己,现下一口一个沈公子的,待会儿可别叫错了。”
老宫侍挺胸一哼,到外殿侯着。
待她离开,沈知意才放松了些许,左右打量起这内殿。
“瞧也瞧不出什么来。”他轻声道。
不过,这些东西也确实好。
他抬起自己的手,迎着明亮的灯火,看清了锦服上的暗纹,云纹与牡丹绣交相辉映,一针一线都精致得很。
沈知意的目光慢慢上移,落在了手腕上的这对儿银枷锁上。
这玩意儿也生得漂亮,一对儿枷锁而已,却做得精细,扣得严丝合缝,恰好压在他手腕的伤口处,将伤压了个严实。
“这么怕我。”沈知意自言自语道。
茶青方来给他上规锁时,什么都没说,似是不屑与他解释什么,这人直截了当扣了锁,只问他,沉否?
自然,人家这么问,也从未想过要让他好好回答。
于是,沈知意也什么都没回。
银锁一手各一个,中间连着一条一臂长的银链,沈知意琢磨了半天,琢磨出了这玩意的用途,就是限制他行动,给他的生活添点麻烦。
麻烦是真的麻烦,说来也挺寒酸,他人都住昭阳宫来了,可每日得自己忙活着打水洗漱,西殿废弃的偏院里有一口井,他被挑了筋脉,本就使不上力气,这下好了,再加两个死沉死沉的银锁,他只能半桶半桶的汲水。
活儿不是没干过,当初在稷山,也不全靠银钱那孩子,大多数事情也是自己亲手打理,只是想起来他现在是在昭阳宫做活儿,沈知意就想笑。
班曦到底想要个什么人?
这小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每日躺在西殿简陋的床榻上,沈知意就会想召自己进宫的小皇帝,之后,在阵阵头痛中昏昏睡去。
好笑,真的好笑。
今日他正在西殿除荒草,忽然来了几名宫侍,手忙脚乱将给他梳洗一番,送到了华清宫。
难不成,是召他侍寝?
这可没人教他规矩来着,难道不怕他冲撞了皇帝?
沈知意垂手坐着,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正想东想西,忽听外殿有宫人说:“不用候着了,皇上回乾元殿了。”
华清宫上下皆舒一口气。
须臾,进来一着鹅黄宫裙的掌事宫人,慈眉善目,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见了沈知意,慈眉善目便多了几分戾气,连笑都带了刀。
沈知意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来,问道:“皇上不来了?那我可以回去了吗?”
“二公子,不记得奴婢了吗?”那掌事宫人目光似刃,一字一顿,笑着问道。
沈知意愣了愣,无奈笑道:“抱歉……”
能这么称呼他的,莫非曾是府中的人?
“您可真是有福之人,说忘就忘啊!”掌事宫人向前一步,咬牙道,“二公子,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虽然二公子不记得,可您以前宝贝的那根银鞭可是最熟悉奴婢了……二公子,您曾唤奴婢银红呢,还夸奴婢的血染出的鞭子颜色最艳呢!这些,您都忘了?”
沈知意顿了顿,微微蹙眉,神情似是迷茫又似是不忍,愣了会儿,他低声道:“以前多有得罪……”
那掌事宫人一笑,眸光一冷,硬邦邦抛下一句话:“沈公子,请回吧。”
沈知意默立许久,轻声说道:“……不管什么原因,对不住。”
掌事宫人道:“二公子今后一定要记清楚奴婢的名字,奴婢如今名朱砂,这条命是大公子给的,名也是大公子给的。”
“……哥哥救了你吗?”沈知意心中一突,脑内影影绰绰,似是有这么回事。
“二公子且候着。”朱砂慢声说道,“二公子曾经赏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定会一一回报。”
沈知意眉间添了几分忧郁之色,却无言驳她。
还是离开吧。
沈知意定了心神,刚动脚,就听朱砂说道:“慢着,二公子身上的衣裳,是知行帝君的。”
沈知意怔愣住,抬手茫然看着身上的衣服。
“帝君制式,二公子人离了这华清宫,就没资格穿在身上了。”
“……知道了。”沈知意说道,“稍待。”
他艰难地拨弄着规锁的那根银链,而后一叹,说道:“劳烦嬷嬷帮忙。”
规锁的那根银链需要旁人帮忙拔出规锁旁的银梢才能取下。
朱砂眉头高高扬起,唇边衔着一抹怪异的笑,按住他的手腕,帮他解开了银链。
沈知意脸色煞白,一言不发,脱掉三层衣。
朱砂收了衣服,敷衍一欠身,请他离宫。
今夜月将圆。
沈知意一路走回西殿,再抬头,月亮已高高悬在了正空中。
“月光。”
沈知意轻轻出声,他抬起手,手腕处沉甸甸的疼痛几乎浸透了他的骨。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捧着月光,又觉得它凉的让他的眼睛发烫。
“月光,好冷……”
他轻轻说。
作者有话要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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