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人愣了。
他极快地转过头,往身后一看。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英俊的男生扣着他的手腕,直直站在他背后。他眼神幽邃深冷,似笑非笑,浑身上下一股危险的气息,让这中年男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中年男人咬咬牙,嚣张道:“你他妈谁啊,老子打那瘸子,关你屁事?”
程远航笑容渐渐冷了:“你叫他什么?”
中年男人嗤笑:“瘸子,怎么了?有本事你——”
他话还没说完,程远航突然扣紧了手腕。
程远航手劲极大,沉怒之下,几乎要掐碎那男人的手腕。
中年男人霎时间脸色一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上蹿下跳,啊呀啊呀地大叫起来。直到程远航丢垃圾一般甩开他,他才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眼神怨毒地看着程远航。
程远航跨进病房。
他一抬头,看见了张凡。
张凡被堵在那群人之中,像个罪犯一样,连衣服和头发都被那群自以为是,蛮横粗鲁的大姑大姨们扯得乱七八糟。
他没抬头,程远航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灰败和失望。
程远航深吸口气,坐了下来。
那中年男人不死心地叫嚷:“你他妈哪儿冒出来的啊,我们在这处置这个撞了我女儿的瘸……的人,你是他的谁啊,有你插手的份儿吗?”
程远航勾了勾唇角:“你说张凡撞了你女儿,你确定吗?”
中年男人恶狠狠道:“我女儿指认了,就是他!”
程远航点点头:“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他站起身,走到那男人面前,慢条斯理:“我问你,昨天你女儿出事的时候,你在哪?”
中年男人大言不惭:“在家。”
程远航冷笑:“撒谎。”
他抽出几张监控照片,哗地一声摔在那男人脸上。
“那个车场是没有监控,但路口的监控显示,你中午十一点开着电瓶车进了车场,在张凡冒着大雨把你女儿送到医院后,你才偷偷开车出来,你告诉我,这中间,你躲在哪儿?”
那男人眼神很明显变了变。
“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程远航嘴角虽带着笑,却让人觉得格外危险:“你自己不小心撞了你女儿,正头疼要花一大笔医药费,恰好有别人进了车场,你就动了歪脑筋。只要把污水泼到救你女儿的恩人身上,你就又能让他们出钱给你女儿治病,又能捞到一笔赔偿金,一举两得,是吗?”
那男人听到这,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上蹿下跳,又急又怒,大吵大闹道:“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警察同志,这个人没有证据,他阻碍执法,毁谤污蔑我,我要求立刻把他赶出去!”
程远航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急什么,要证据?那我给你吧。”
那男人瞪大了眼。
他还没说话,程远航拿出几张照片,重重抽在他脸上。
程远航笑眯眯道:“你骑的电动车,就停在你家楼下。我找人看了,虽然雨水冲掉了一部分,但还有一些残留。你说,把这些血污送去检测,能不能检出血液?这些血液,会不会和你女儿的血检重合呢?”
那男人怔住了。
程远航掏出一张卡片,狠狠摔在那男人脸上。
“这是检验科的联系方式,要我现在送过去吗?”
那男人还想撒泼时,程远航再掏出了几张名片,一字摆开。
他眼眸有如小狼,傲慢又危险:“我这还找了几家媒体渠道,你不是想把事情曝光,觉得闹一闹,耍个无赖,谁都得让着你吗?行啊,那咱们,试试?”
那男人终于不说话了。
他又恨又怕地盯着程远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程远航把视线转向病床上的小女孩。
他眯着眼睛,平静地问道:“小朋友,现在,你能再说一次,是谁撞了你吗?”
病房中一时寂静下来。
张凡麻木地看着角落,好半天,忽然听见了哭声。
他感觉到小女孩悄悄地捏住了他的手,等他回过头看时,小女孩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就像珠子似的往下滚,嚎啕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张凡喉结动了动。
半晌,他沙哑地说:“为什么要撒谎。”
小女孩抹着眼泪:“我害怕,爸爸很凶,我怕爸爸会打我骂我,我不敢……”
张凡失望地看着她。
他胸膛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冤屈、悲愤、责怨,千言万语堵在一起,对着个嚎啕大哭的小孩儿,他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到头来,只吸了吸鼻子,掰开了小女孩攥着他的手,安静地说:“别哭了,好好养病吧。”
张凡背着包,谁也没看,出了病房。
程远航看着他瘦削落寞的背影,心口疼了一下。
他忽然发觉,自己和这一家子白眼狼,竟有些相像。
张凡曾经把最干净、最温柔、最暖和的一颗心,捧到了他们面前,可谁也不知道珍惜,享受过后,就当着张凡的面,把他所有的好,恶狠狠地踩进了污泥里。
难怪张凡会那么失望。
程远航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心口堵得愈发难受。
等张凡走后,没多久,程远航也出了病房。
顾家睿和单梁跟了上来。
顾家睿叫住了程远航,问:“你不打算给那群人一点教训吗?”
程远航摇了摇头。
“我问过律师,这种属于民事案件,法理上可能触犯了虚假诉讼,但现实案例很少,不一定能判,就算能判,也不会有多重的惩罚,没什么意义。”
“不是吧,”顾家睿不解,“张凡被这么侮辱欺负,你真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程远航的步子停住了。
好半天,他转过头,深沉地笑了笑,轻声说:“你觉得呢?”
……
这场闹剧结束,那一大家子以为没事了。
只是没过多久,一个一个好像惹上什么似的,全遭了报应。
那几个推搡过张凡,扯过张凡头发的,有一次打架滋事,被人踹翻在地,断了骨头。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单梁后来见过他一次。
他弯着腰,拿着铁钳,在垃圾堆里翻找瓶子,脸干瘦得凹了下去,枯败得像一具干尸。
他一抬头瞧见单梁,脸色瞬间白了,好像看见恶鬼似的,转身就跑。
只不过跑得艰难,跛着两条腿,一晃一晃。
他瘸了。
……
程远航回到家时,天都黑了。
他问宽叔张凡回来没有,宽叔朝着后头努了努嘴。
程远航走进别墅后院。
张凡坐在后院台阶上,抱着腿,看着角落发呆。
程远航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下,咳嗽了一声。
张凡醒了过来,看了看程远航,半晌,点头说:“今天,谢谢你。”
程远航大咧咧地分开两条长腿,不屑地哼哼:“我可没想帮你,只不过他们打搅了我吃午饭的兴致,所以顺手罢了。”
张凡苦笑:“我以为我是在帮助别人,没想到……”
“谁让你烂好心。”
程远航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你还在你那村子里呢,对谁都那么好。明明自己就是个窝囊废,什么也不会,救个人还惹得一身骚,蠢得要死,还……”
张凡沉默地嗯了一声。
程远航突然不舍得再说下去了。
好半天,他只是沉沉地问了一句:“那你下次还敢救人吗?”
张凡摇头:“再也不救了。”
说完这句话,程远航还没开口,张凡自己先低着头笑了。
程远航好奇地问他:“你笑什么。”
张凡轻笑着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河:“现在负气说再也不救了,但要是真的又碰到了很需要帮助的人,说不定还是改不了性子,会忍不住伸手去帮。”
“……不过下次会多长点心,拍下来,免得被泼脏水。”
程远航心里震了震。
他从小到大,生活在优渥富贵的环境中,几乎所有人都为了名利往来。
唯独一个张凡,明明活得最窝囊,心肠却最温柔。
程远航看着张凡倒映着星河的眼眸。
这个人,就好像悄悄拂面而过的一股春风。
他不显眼,甚至是平凡渺茫,但他却从来没有自轻自贱,而是挺直了脊背,带着一颗最干净善意的心,带着一股对这个世界的,温柔的执着,行走在广袤的天地间。
程远航直直地看着张凡。
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却让他这样不舍得移开眼。
半晌,他哑着声音:“我帮了你,你怎么回报我?”
张凡嗯了一声:“你要什么回报?”
程远航没说话,凑了过去,在张凡骤然变紧的呼吸中,慢慢地含住了张凡的嘴唇。
从前吻张凡,是粗暴的掠夺。
这一次,却好像不舍得那么对他了一般,温柔到底。
唇舌交缠之中,程远航听见自己心跳的怦怦声。
一吻分开。
张凡喉结动了动,沉默了会儿,叹息道:“你不要总是这样。”
程远航没说话。
好半天,他嗅着张凡身上好闻的气息:“那个……”
“嗯?”
程远航犹豫又沙哑:“如果我说,我现在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后悔的话,你会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