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磅礴的石门轰然裂开,吹出的劲风压下咆哮的妖焱,滔天的紫焰不甘地匍匐回深渊之底,一瞬间,万籁俱寂。
大敞的石门前,单膝跪着的青年缓缓站起,执着剑,转过身。
他身上尽是震开的血痕,破裂的布料裸|露出苍劲漂亮的年轻身体,眉骨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泊泊淌着血,蜿蜒过冷凝隽秀的眉目。
薄薄的唇线冷淡地抿着,脸廓线条凌厉,他面无表情地抹掉划过眼脸的血,锋利,寡言,清冷,可撕裂的虎口淌下的血,却分明在眼尾留下一抹比胭脂更艳的红霞。
没有人说话。
方俞成,黄淮,侯曼娥,剑阁弟子,各宗各派的弟子…
所有人看着他,目光怔怔,失语。
但是他们的眼睛在说话:在说着惊骇,在说着敬仰,在说着嫉妒,在说着感恩,在说着连对抗都不敢的折首与臣服。
林然阖上眼,抚着心口,那里有缓缓蔓延开的、不能与旁人诉说的欢喜。
他做到了。
命运并非无法战胜,晏凌可以做到、楚如瑶可以做到,那么就可以有更多人也能做到。
她一直相信着,能主宰他们命运的,只有他们自己。
温绪看见她笑了。
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快活,眼睛里像是泛着星子似的光,漩涡般搅动着,会让人无法挣脱地陷进去。
是啊,她当然会开心。
温绪看向那俊美冷淡的青年,目光含笑,又轻得泛凉。
这样的年轻人,像是云海尽头初生的太阳,澄净,灼灼,璀璨,让任何人都不会怀疑,那即将被笼罩在他的辉煌光芒的时代。
那是老天给他的命,以万物为刍狗,用白骨,给他垫出一条注将名传千古的传奇。
天命之子啊…
温绪抵唇,轻咳了几声,忽的笑起来。
……
妖焱熄灭,众人终于进了石门,纷纷跌坐在地上,还有混不吝的,干脆四仰八叉倒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生死临界,灵气耗尽,恐惧与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几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好半响,才有勉强恢复一点力气的弟子抱怨起来:
“这府邸怎么回事,明明铺了一条玉道,竟然还在玉道下面放妖焱,这到底是让不让人进啊?!”
“就是!这地方太邪性了,连传送令牌都失效了,他奶奶的,差一点老子就死了!”
“太吓人了,谁想到这么吓人,早知道我就不下来了。”
“可不是,来找点宝贝贴补家用,谁他妈想到还要玩命啊——”
晏凌靠坐在石壁边,像是对周遭嘈杂的抱怨声怒骂声一无所闻,只垂眸用软带一圈圈缠住虎口:刚才他用的剑势太烈,超过了身体的极限,身体承受不住,手上的伤口短时间内不好愈合,渗出的血粘在剑柄上,滑腻腻的,握不住。
他吃了修复的丹药,然后就像俗世的凡人剑客们一样把手缠起来,好握剑。
对面的侯曼娥眼看着他面无表情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一圈圈紧缠住布料,觉得自己的手都开始疼了,小声对林然嘀咕:“他就那么生缠啊,都不疼的吗?”
“怎么可能不疼,这还只是最浅显的伤,他受的内伤更严重得多。”
林然想起身边有个至尊小富婆,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好的疗伤丹药,压箱底的那种,借两颗给我吧,回去我给你补上。”
“什么借不借的,咱俩啥关系,还用说这个嘛。”
侯曼娥大手一挥,在自己储物戒指里翻了翻,一会儿就翻出了两颗丹药,悄咪塞给她,小小声:“七转合辰丹,好药,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种,老稀罕了,我从外面拍卖行搞来的,为此差点破产呢。”
林然肃然起敬,能让侯曼娥说差点破产,这丹药八成是卖了她也还不起
——要还债大概只能寄希望于卖师父了。
林然问她:“你还有几颗?”
侯曼娥:“没几颗,我一共就搞来五颗,给你一颗…唔,看在他救了我们所有人的份上,也分他一颗,要不是你开口我才不舍得呢,心疼死我了。”
看来真的很贵。
林然沉痛地想象了一下卖师父的惨烈画面,心下不忍,并向她伸出了手:“再来一颗。”
侯曼娥瞬间瞪大眼睛:“你干嘛?不能连吃两颗,这玩意儿药效可霸道了,咱们这菜鸡修为,吃一颗半年都消化不了,你吃俩你得当场爆体你造不造?!”
林然解释:“不是我吃…”
侯曼娥撇撇嘴,这才又拿出来一颗,要递给她——
林然继续:“…我想送一颗给楚师姐。”
侯曼娥以迅雷不及下载之势,转了个手就把丹药收回来。
林然:“……”
好、好快的手速。
林然:“…曼娥,药。”
侯曼娥:“没有。”
林然:“…你刚刚才拿出来要给我。”
侯曼娥:“没有!”
林然被生生噎住,无奈:“你也吃不了两颗,我就救救急,等很快出了秘境,我就去拍卖东西还给你,我师父好歹是个剑主,我不会赖账的。”
“这是丹药的问题吗?!”
侯曼娥暴怒:“这是你这个人色|欲熏心、风流花心、老勾搭外面漂亮姑娘的问题!”
林然:qaq
林然长这么大,第一次听有人形容自己色|欲熏心,觉得自己坚定了这老些年的三观都要裂了。
林然张了张嘴,哭笑不得:“…你不要闹小脾气,楚师姐灵气透支得很厉害,刚才救我们,她有不输晏师兄的功劳的,之后不定还有什么危险,她得尽快恢复实力,不仅是对她、对我们所有人也都好啊。”
侯曼娥双手环胸,一脸“为富不仁”的矜傲表情:“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不高兴。”
林然:“没关系,反正你每天都会不高兴,我瞧着你习惯了也挺高兴的。”
“…”侯曼娥缓缓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艾玛,说漏嘴了。
林然一下跳起来,连滚带爬躲开侯曼娥的恶侯扑食,脚步飞快往晏凌那边跑。
“大师兄,楚师姐。”
晏凌抬起头,看见林然站在面前,伸手递来两颗丹药,笑着说:“这是侯师妹珍藏的七转合辰丹,看师兄师姐身体虚耗,特意让我送来给你们的。”
楚如瑶不习惯受人恩惠,有心想拒绝,晏凌却看一眼林然,见她目光关切看着自己,抿了抿唇,低声:“我收下了,替我谢谢侯师妹。”
林然果然很高兴:“好。”
楚如瑶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下,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晏凌垂着眼,拿丹药时,指尖无意碰到她手心,指腹触到一片柔软纤细的掌纹。
他耳尖一热,匆忙收回手,手指仍不自觉地蜷着。
“师姐,给。”
林然一点感觉没有,转手自然把另一颗递给楚如瑶,楚如瑶迟疑了一下,也接过来,表情严肃,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谢师妹,也替我与侯师妹道谢,等出去后我们会还给侯师妹。”
林然莞尔,也知道她不爱欠别人人情,就点点头:“好,我会传达的,师姐放宽心。”
晏凌沉默听着她们俩说话,把丹药含入嘴中,用舌尖抵着让它慢慢融化。
林然与楚如瑶说完话,偏头看见晏凌冷着一张脸,一边面无表情缠手缠剑、却含着丹药而腮帮子鼓鼓,莫名的反萌差,忍不住想笑。
她目光一移过来,晏凌就敏锐地抬眼,见她笑吟吟看着自己,对上他的视线,一点没有躲闪,可自然地弯了弯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月牙。
“咳。”
晏凌被呛了一下,还未融化完的丹药直接顺着嗓子滑下去,他抵着喉结咳嗽,咳得耳颊都泛起红,灿若红霞。
林然呆了呆,这…这不应该是她的锅吧。
晏凌看她一脸“这咋给人吓到了”的不好意思,心头愈发窘迫。猛地站起来。
全场嘈杂声一滞,所有人屏息看他,神态不约而同地拘谨起来——那是绝对的力量带来的绝对权威。
“既入秘境寻宝,就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云天秘境有传送令牌可以救一命,来日到了外面,秘境也罢,险地也罢,从没有能重来一次的机会。”
晏凌不去看林然,渐渐重新沉下眉目,淡声道:“传送令牌虽失效,妖焱却已灭,不想继续的人可以原路返回,不必争执。”
众人声音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微的尴尬窘迫。
虽然吵得抱怨得厉害,但是好不容易进来了,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唯一能进云天秘境的机会,就这么空着手走了,白受一场惊吓,实在是太亏了。
人都有侥幸心理,死不一定会死自己——但是万一呢,万一被大尊看上的那个有缘人是自己,继承了上古化神大能的传承和法宝,那真是一步登天啊。
众人磨磨蹭蹭,到最后只有二十来个确实惜命的和刚才受伤颇重的人不想再继续,结伴往回走了,其他人都留在原地。
“既然决定了,请诸君尊重自己的选择,出发吧。”
晏凌看着剩下的人,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第一个走向幽深的甬道,剑阁弟子们没有一丝犹豫地跟上。
众人被他雷厉风行的气场镇住了,之前隐约浮动的人心安定下来,片刻的沉默后,各宗派弟子重新分拨有序地跟上。
因为没有打开石门反被晏凌比进了地里,一直阴沉着脸坐在远处的方俞成看着这一幕,再去看晏凌的背影,无法自抑地流露出几分嫉妒:“他如今倒是神气了。”
温绪的目光从一直笑望着晏凌的林然身上收回,浅浅一笑:“晏公子天资卓绝,有所矜傲在所难免。”
方俞成眼角青筋抽了抽,眼神有一瞬的扭曲,才勉强笑笑:“…不说他了,对了,温弟啊,你可还好?我看你脸色愈发苍白了。”
温绪微微露出一点苦笑,颇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力:“谢方兄关怀,绪这样的残败身子,能如此已经很好了。”
“温弟切莫灰心。”
方俞成叹一口气:“温弟这是何苦呢,既然身子不好,何必来掺和这些纷争,不如回去寻些良方,好好治病才是正理。”
“这么多年,寻遍了天下良方,也不过治标不治本。”
温绪叹气:“事到如今,绪已经想开了,生死安天命,也不必再拖累亲眷友人劳心…只唯有一样心愿未了,希望能在这里如愿。”
方俞成面露怜悯,又有些好奇:“是什么心愿?”
温绪沉默了一下。
“哈哈,是为兄多问了,温弟不想说便不说了。”
方俞成眼珠子转了一下,爽快地摆摆手,却忽然想起来一事,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个漆黑的木盒:“温弟,说来你这个锦盒还在我这里,进秘境前你就让我拿着,如今已经进了这府邸,你要不要拿回去啊。”
看到这木盒,温绪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重重咳嗽几声,才伸手接过来,小心地摸了摸木盒上的暗纹,沉默片刻,道:“绪有一事相求,请方兄再帮绪保管一阵。”
方俞成一愣。
“这东西贵重,绪这样的身子,刚才已然虚耗了不少,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温绪叹气:“到时若是…唉,还是放在方兄那里稳妥些,麻烦方兄了。”
“嗳,温弟切不可这样诅咒自己。”
方俞成不赞同地摇摇头,眼神却流露出好奇:“为兄帮你拿着当然是没问题的,不过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要温弟如此看重。”
“旁人也就罢了,方兄待绪一直亲如兄弟、多有照料,绪不想瞒方兄。”
温绪沉吟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打开木盒。
方俞成探头一看,看见一支鸟类的翎羽。
那翎羽颜色绚丽,通体氤氲着犹如实质般的灵气,衬得流光溢彩,美丽又圣洁。
方俞成目露惊讶:“这是——”
温绪轻声:“如方兄所见,这是一支凤翎。”
凤翎顾名思义,便是凤凰的翎羽,说稀奇当然是稀奇,毕竟凤凰是上古神兽,留存下来的翎羽自然是珍贵的;但要说多珍贵,那也说不上,毕竟如今妖族已经没有凤凰了,这翎羽再美、蕴含的灵气再浓郁,也对修炼无用,至多被大家族大宗派收藏搁置在府库里当个彰显底蕴的门面。
方俞成作为北辰法宗的首徒,知道自家门派也收藏有凤翎的,还不止一两支,他还亲眼见过,也是很美丽,只不过比温绪手里这支稍逊。
“这凤翎与寻常凤翎不同,被一直珍藏在我温家宗库深处,传说我温家先祖与这云天秘境主人有旧,那位大尊在兵解陨落前,便赠予我温家一件信物,传闻可以凭借此物得到云天秘境至宝的青睐。”温绪一顿:“而那信物,便是这支凤翎。”
方俞成瞳孔一缩,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温绪笑:“传说罢了,谁知是真是假,只是家中长辈都不大当回事的样子,照绪看,十之八九是假的。不过绪既然有机会来这云天秘境,便带着试一试,若是不成也罢,若是侥幸能成,那绪便权当还了家族多年教养的恩情,便是下了黄泉也可以安心了。”
方俞成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见温绪俨然无谓生死,尴尬笑笑:“是是,温弟说的是,传说罢了,传说罢了…那、那温弟若是信为兄,那为兄便先帮你拿着,等你需要时只管拿回去。”
温绪道一声“多谢方兄。”便把木盒重新合起,递给方俞成,两人交递盒子时,盒底隐约渗出盈盈蓝光,细长的蓝色草叶在缝隙中一闪而过。
方俞成小心地捧住木盒,摩挲了一会儿才收起来,温绪仿佛没有看见他闪烁的眼神,只低着头,低低咳了几声。
他漫不经心抹去唇角的血丝,敛袖玉立,眉目温润含笑。
他进来,本是看一场乐子,天命之子是谁、是死是活、未来会怎样,都无关大雅。
可是现在,他突然就觉得,这天命之子,着实碍眼了些。
能得她这样青睐的人,让她这样喜爱期待的人,果然还是……毁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