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吸了几口烟,哼道:“老爷子,哪人?”
贾福贵说:“本地人。”
罗强:“上面几辈儿都是本地人?”
贾福贵微微点头:“嗯,祖上四辈儿都是老北京。”
罗强挑眉:“家住哪?”
贾福贵嘴角颤动:“打听这干啥?”
罗强冷笑:“随便唠唠,老子以前家在郊区,农民,种地的。”
贾福贵微微闭了一下眼,哑声说:“老子家就住紫禁城边儿上,东皇城根儿北街。”
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墙根下两只大蛐蛐儿打架,窸窸窣窣的,听得一清二楚。
罗强和贾老头子互相盯了半晌。罗强突然咧嘴笑笑,唇畔荡出深不可测的纹路,点了点头。
贾福贵突然站起来,微微一摆头:“外边儿清垃圾的车快来了,你走吧。”
罗强也站起来:“我来。”
俩人同时伸手去抓垃圾车前杠,车子两侧一同受力剧烈地一颤一晃随后上下重重一颠几乎掀翻!贾老头子脸色变了,罗强毫不客气突然出手抓对方的手腕,贾福贵踉跄着抽身想走,一只不太利索的手藏在袖筒里。罗强发力的手指像鹰爪一样凶猛,从身后掏住老头子戴着厚手套的手,用力一捏!
贾老头子脸色发白,那只手被罗强死死按在车杠子上,木头杠子都快让俩人合伙给掰折拧碎了。罗强用指力捋过对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捋,眼神锋利。
俩人胸口都喘息剧烈,千钧一发,外墙突然传来大吨位厢式卡车的刹车声,收垃圾的来了。
……
贾福贵嘴角抽动,冷笑道:“老二,摸够了?”
罗强缓缓松了力:“嗯,够了。”
贾福贵:“松手。”
罗强突然问:“烟咋弄进来的?”
贾福贵也很冷静:“老二,你想翻吗?”
罗强脑子里快速掠过一年又一年,突然明白了许多没解开的事儿。他眼神慑人地犀利:“谭龙究竟咋死的?……一箭双雕?您这招可够毒的,佩服。”
贾老头子一动不动,镇定得可怕:“你想咋个翻腾?”
刹车声,打斗声,谭少爷一双血红的眼,血光溅到墙上,一地狼藉……两个人互相死死盯着,眼前耳畔回荡的都是昔日的剑影刀光。
罗强仍然攥着对方手腕,冷冷道:“那小崽子死都死了,我又不是他亲爹我不姓谭。老爷子,这车您不用管了,以后收垃圾这活儿,我负责。”
贾福贵眼睛一眯:“你啥意思?”
罗强道:“就是这意思。我回头会跟队长打报告,以后这活儿我干,您可以歇了。老子跟管教的都熟,老子今天就让你退休,我、替、你。”
罗强说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句,不容反驳动摇。一句“老子今天就让你退休”,像针一样戳人眼,贾福贵眼球发红,手指颤抖……
自打这天之后,贾老头子真就“退休”了。
这人第二天,一病不起,就不出屋了,跟二队的周队长告了长期病假,没再跟罗强争执,蔫儿不唧得,躲了。
贾福贵病了,二队的人虽然不归一大队邵队长直接管理,邵钧查铺时仍然关心了一句:“老贾,哪不舒服?要去医院吗?”
贾老头子半眯着眼躺被窝里,摆摆手:“真不劳烦邵警官。”
邵钧特认真:“我可以帮你报个额外探亲的机会,让你家里人过来看看,照顾照顾你。”
贾福贵勉强笑道:“……家里没啥人了,也不会有人来看我。”
邵钧一听这个,心里同情,说:“那你以后需要啥,跟我说。”
邵钧临走在这人床头柜上留了一罐蛋白粉,一小盒城里稻香村买的蛋糕桃酥。
邵队长对犯人一贯很仗义,不欺负人,三监区的人都知道,都待见邵队长。贾老头子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盯着邵钧出门的背影盯了很久,眼神缓缓阴沉下去……
每周政治课例行的自检揭发活动,罗强面前摆着一沓子纸。他想了又想,写下一些东西。
纸上写的都是要命的大事儿,这要是一递上去,三监区又得炸一回。
以他念小学初中区区几年积攒的墨水,码出上千字儿,真挺不容易的。写完后,罗强捧着揭发材料前思后想,皱着眉,不动声色,默默再将那几张纸团掉了,撕成碎片,没上交给管教……
道上的人,有道上行事的规矩。该他管的,惹到他的,做老大的义不容辞一肩扛;可不干他的事儿,他就不应该管。
罗强道上混这么多年,规矩他还是懂得。反水,揭发,挡害,卖眼线……这些都是令人不齿的下作的路数。他罗强即便能靠这一手捞到减刑的好处,说出去也难听,栽他的面儿。罗强才懒得管二大队犯人与狱警之间能闹出多少乱子,他心里只惦记大白馒头,只要馒头安生无恙,他不想炸刺儿多事,连累到馒头。
88、第八十八章神秘人物
几天之后,一个下午,罗强在食堂里做手擀面,晚上准备给大伙露一手,做茄子汆儿面。
他把面和得不硬不软一大坨,手感正好,在案板上撒些干面粉,用擀面杖把面坨慢慢向外推擀,擀成一大张面饼。这时候再把擀面杖裹在面饼里,手指捋着推着,向外推卷,擀面杖换个方向卷起来,再继续推卷,这样来来回回,把面片擀得越来越薄。这么切出来的面条细韧,劲道……
这是罗爸爸家传的,老北京人做手擀面的手艺。开春立夏溽暑各个时节,配一碗西红柿汆儿面,茄子汆儿面,扁豆面,酸菜肉末面,很是清凉爽口。
胡岩坐在案子边,一只手撑着腮帮子,一眨不眨地看罗强擀面条。
罗强眼皮都没抬,哼道:“看啥看,没见过?你妈没给你做过面条?”
胡岩抛了个勾人的眼神儿,说:“我妈也会做,可是我妈没你耐看。”
罗强:“……”
罗强是拿小狐狸这种又贱又赖又牛皮糖的缠人功夫没辙,抄起擀面杖一挥手:“去剃你的头去!满身都他妈是头发茬子,都掉我这面里了!”
胡岩耸肩道:“今儿就没人剃头,我店里没人,我闲得,我看看你不成?”
罗强:“你小子可以滚了。”
胡岩:“邵队长来了我立刻就滚。”
外面配送公司给监区食堂送货的冷藏车缓缓开进来,稳稳地刹在食堂后门,司机师傅跳下车。
罗强上回就是钻这辆车的底盘,越狱跑出去做活儿。
罗强透过食堂大玻璃窗瞧见了,搁下手里的面饼,摘下围裙擦了擦手,一掀门帘,出去帮司机卸货。
老张师傅一张黝黑的脸露出憨厚的笑容,冲罗强点点头,互相都是熟脸儿。罗强二话不说,上后厢抬货,老张拦了一下:“你不用忙,我带个帮手来。”
老张师傅扭头一指身后扛了一箱冷冻鸡腿的年轻人:“就他,辉子,你们认一认,以后都他给你们送货。”
罗强诧异,直起腰,盯着新来的人。那年轻人是个寸头,后脖子和手臂晒得很黑很糙,干活儿手脚麻利,勤快,一会儿就搬了十几箱,闷不吭声,也不废话。
罗强凑头给老师傅递烟,递火,问:“张师傅,不是一直您送货吗?”
司机师傅抽着烟:“可不是,我都给你们清河监狱送八年货了,岁数大了,跑长途累,也没几个钱,孩子都劝我赶紧退休算了!”
罗强追问:“监区长知道吗?打报告了?”
司机师傅厚道地说:“当然打了报告,这小伙子勤快得很,在我们公司都干一年多了,没问题!以后你们多照应这小伙子,下回我就不来了,辉子来。”
罗强缓缓点头……
叫辉子的年轻人搬着一箱茄子,在杂货间里左看右看,声音闷闷得:“摆哪?”
胡岩嘴里叼个糖棍,用舌头拨弄着,漂亮的眼皮瞟着人,连手都懒得抬,用眼神一指:“茄子搁墙角。”
哪里有事,哪里都不能少了聪明伶俐心眼儿又活泛的一只狐狸。小胡同志上下来回地瞟新来的人,嘴里不停唠叨:“嗳,你叫啥?你哪的人?”
辉子看了小胡一眼,嘴唇嗫嚅,不吭声,像个哑巴,或者更像性格障碍,有自闭症。
辉子身材高大壮实,一张长脸脏兮兮的,淌着汗,汗再和着灰尘土渣子从脸膛两侧流下来,顺着脖子流,流到工作服领子上,衣领里暴露出的锁骨和胸膛看起来结实、硬朗,肩膀很宽。这人黑发粗硬,浓眉大眼,颧骨下巴轮廓深重,皮肤铜色发亮,看起来是典型南方两广人的相貌。
胡岩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看第二眼,然后又看了第三眼,仔细看对方微凹的一双眼睛,还有深刻的双眼皮……
小胡指挥着:“那,那,土豆搁那!”
“鸡腿搁那边冰柜里!……白菜都码墙根儿上,嗳我说的是墙根儿!……”
辉子让他指使得团团转,甩了一把汗,愣愣地直起腰,茫然地看着胡岩,转身走了。
胡岩盯着这人的后腰,结实挺拔的臀部和大腿,大声嘟囔:“力气还真不错,就是脑子慢了点儿,说啥都听不懂,慢半拍呢……”
罗强一直靠在门边,一动不动像一尊门神塑像。他叼着烟,烟蒂都快烧到嘴唇,就一眨不眨审视新来的人。
他用眼神制止小狐狸多嘴。
胡岩忿忿得,百无聊赖,手里前后左右摆弄一只排球。小胡同志最近苦练排球,争取上场机会。七班所有人都跟罗强一起上场打过沙排,还拿了监区联赛冠军,就胡岩个子最矮,没机会打比赛,简直委屈透了。
胡岩仰脖一下一下地垫球,球砸在手腕上,这球让他打呲了。
排球斜呲着飞了出去,劲儿还挺大,也是寸了,斜着就往辉子脸上飞过去!
“嗳!你……”
胡岩叫了一声。
罗强瞧见,下意识地后背从门框上弹开,伸手想挡。
辉子正满头大汗地搬一箱大土豆,俩手都占着,排球转瞬直飞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