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将地面晒得滚烫,一辆车疾驰过去,甩下成串绵延闷热的尾气。
车内开了冷气,花漾带着耳机,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吹出一个大泡泡。
坐在她旁边的郭荷芝见状,“啪”地打过去。
她恨铁不成钢地戳女儿脑门心:
“吃有吃相,坐有坐相,你就不能稍微淑女一点?”
泡泡被拍扁糊住了半张脸,花漾一边嘟哝着「知道了知道了」,一边没嫌弃地把口香糖重塞回嘴里。
“……我看你就是存心气我!”
郭荷芝挖了一点清凉油抹在太阳穴两侧让自己冷静:
“总之待会到了原家你给我收敛点,人家是名门望族,你别把在家那套习气带出来,丢你外婆的脸。”
花漾看着窗外不断划过的风景,嘴里“嗯嗯”的应着。
海城是国际大都市,繁华热闹,高楼林立,入眼处处是风景,的确比她那个远在西部的家乡好玩多了。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家医院门口。
室外烈日灼热,母女俩快速进到医院大厅,郭荷芝却没有马上上楼。
她找到一楼的厕所,掏出一个纸袋跟花漾说:
“去,把口香糖吐了,顺便把你这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换掉。”
花漾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裙子。
“这——”
不给女儿拒绝的机会,郭荷芝不由分说地把她朝厕所里推:“这是妈妈精心为你挑选的仙女裙,羊羊,你要相信妈妈的眼光,妈妈年轻的时候叫什么来的?”
……又来了。
花漾很配合地用复读机语气莫得感情地回答——“农场一枝花,牛粪都想插。”
郭荷芝期待到一半的神情措手不及地垮掉,马上拉高嗓门纠正——是「都想娶回家!」
臭丫头,郭荷芝气得又想擦清凉油续命了。
花漾是故意魔改逗郭荷芝的,说完就麻溜地去厕所脱下了自己的t恤和破洞裤,穿上郭荷芝费心准备的淑女装——一件款式迷之保守、颜色又相当奔放的裙子。
换好后重回大厅,郭荷芝总算有了命,“这才像个小仙女嘛。”
花漾对亲妈的审美有些怀疑:
“……妈,我这个小仙女是因为辣了很多人的眼睛所以才被贬下凡的吧?”
郭荷芝丝毫不觉得有问题:“说什么呢,妈妈觉得漂亮!”
花漾提起蓬蓬裙角转了个圈:“您品,您仔细品,不觉得我有点像咱们农场里的小山鸡?五颜六色那种?”
“你懂什么?女孩子就是要穿得鲜艳一点才好看!再说了——”郭荷芝忽然端起姿态:“什么鸡不鸡的,妈妈说了,谈吐要文雅一点,人家那叫凤凰鸟。”
“???”
花漾被郭荷芝这副突然变身高贵知识分子的样子笑服气了。
原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够客气,没想到她显摆了个更文艺的。
“妈,咱能不能务实一点,野鸡就野鸡,还凤凰鸟,您怎么不吹它是神兽朱雀呢?”
郭荷芝讪讪闭了嘴,刚才端起的优雅一秒翻车,她用力掐花漾:
“臭丫头,你待会要是也这么贫,看我怎么收拾你!”
花漾笑着直躲:“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对着您才这样嘛!外人面前什么时候乱来过了。”
“没乱来?”郭荷芝面色一冷:“远的不说,上个月吴奶奶八十大寿,你牵了只驴过去喝寿酒,怎么没把你能耐死?”
事实面前,花漾仍顽抗地小声逼逼:
“那是我带的代驾,喝了酒要把我背回去的。”
“你可拉倒吧你!这里不是咱们农场,没那么多让你撒野的地方。”
郭荷芝忽然慈母伤感,不知从哪变出条手帕,边擦眼泪边说:“你现在要嫁人了,妈妈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你要懂点事,要学会……”
花漾已经习惯这一套在家上演了无数次的琼瑶式告别,听着郭荷芝满是深情的台词,她突然觉得无奈又好笑——
因为上上一代的一个四十年前的约定,她竟然要结婚了。
初听到消息的时候花漾二话没说拒绝了,开什么玩笑,她才22岁还没到,是有多想不开才这么早踏入婚姻的坟墓。
可后来郭荷芝说:“你不愿意也好,我看你这样子去了海城也得给我惹祸。”
可以去海城?
也就是可以离开农场?
从那一刻起,花漾暗戳戳地动摇了。
花漾从小在农场长大,性格不羁叛逆,在他们那一寸土地已经是日天日地无人敢惹,大四那年为了帮人出头打爆了一个流氓的头,差点留案底。
就因为这件事,花漾一毕业就被郭荷芝收了身份证,在农场关禁闭修身养性,哪儿也不准去。
从那后,花漾每天的日常就是晒晒太阳溜溜羊,钻进果园睡大觉。
无聊的时候叼根狗尾巴草,约只兔子,抓只鸡,陪自己玩一场只赢不输否则用你做晚餐的斗地主。
可规矩了快一年也没看到郭荷芝有要放她出去的样子,相反,还颇有些让她在这里混吃等死继承农场的意思。
花漾一颗躁动的小心脏早就想飞出去了,而答应结婚去海城,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眼下重获自由的唯一办法。
花漾特别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跟谁不是结婚呢,何况听说对方还是个豪门,她怎么样都不会亏。
于是一口答应下来,成了别人的未婚妻。
母女俩乘坐医院电梯到了五楼。
下午两点,正是很多病人午睡的时间,楼道很安静,花漾隐约听到护士站那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见到真人了?”
“是啊,我刚刚进去拔针,刚好看到他来了,帅得我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啊啊啊啊我现在心跳好快!”
“呜呜呜,现在还在吗?待会补液让我去吧,我也想看一眼!”
“我跟你一起!”
花漾嘴里嘀咕,瞧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哪个男爱豆呢。
郭荷芝走到护士站前问:
“请问vip5病房怎么走?”
正讨论得起劲的一个护士抬起头“你是?”
“哦,我是病人的朋友,来看望她的。”
几个护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一下全站了起来:
“我!
“我去!”
“我带你去!”
花漾:“……”
私立医院的护士热情到令人害怕。
最终,一个小个子护士在众人中胜出,担当了带路的角色。
母女俩跟着她来到一处病房前,护士轻轻敲门:
“原夫人,有人来看望老太太。”
须臾,有人从里面打开门。
是一个中年女人,和郭荷芝差不多大年纪。
“你是?”
郭荷芝伸出手热情道:“您是原夫人?我是郭荷芝,这是我女儿,花漾。”
宋孜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啊,是你们,快进来……”
宋孜一边把人往里面引,一边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她们,尤其是花漾身上那件眼花缭乱的裙子,更是暗地里看了好几眼。
“怎么提前到了不打个电话呢,我好让人去接你们。”
“天这么热,老太太又病着,就不麻烦你们了。”郭荷芝说完暗中推了花漾一把:“还不叫人?”
花漾谨记亲妈教诲,乖顺有礼道:“阿姨好。”
宋孜的视线仍落在她的裙子上,半晌缓缓撑出一个笑:“你好。”
这时病床上有微弱的声音响起:“是荷芝来了吗,快来,快。”
宋孜忙上前扶起努力要坐起来的老太太:“妈,您躺好。”
老太太脸色虽苍白,神情却多了一丝激动,好不容易坐起来,她拉住郭荷芝的手:“你就是荷芝?几十年没见,你妈妈还好吗?”
花漾的外婆和床上这位原家老太太是四十年前认识的,这一段跨越近半个世纪的友情让郭荷芝也颇感慨:
“硬朗着呢,就是前不久干活摔到了,所以才不能来看您,她托我给您带话,要早点好起来,你们俩姐妹还要再聚呢。”
老太太眼底浮上泪光:“好好好。”
目光慢慢落到郭荷芝身后:“这就是漾漾?”
花漾扬唇,盈盈微笑:“奶奶好。”
老太太看着欢喜,不住赞赏:“乖,跟我们家原逸真般配。”
说到这,老太太左右看了看,问宋孜:“原逸呢。”
“刚刚公司有人来找他,好像有点事,在隔壁处理。”
老太太想了想,跟身边的护工说:“阿罗,你带漾漾去隔壁和原逸打个招呼吧。”
花漾时刻记得这会儿自己是个笑不露齿的淑女,凡事都得矜持。
她羞涩地垂下头:“不用了,我在这等他就是了。”
“去吧,等他忙完了你们年轻人随心聊聊,第一次见面,我们这些大人在你们也不自在。”
老太太倒是个体贴的,经不住她再三劝说,加上花漾也的确好奇未婚夫长什么样,万一是个辣眼睛的,也好让自己有时间缓冲。
于是便没再客气,跟护工一起走了出去。
隔壁房间是一间空置的病房,说是病房,其实更像是星级酒店的标准,豪华又舒适。
刚出病房门,有个小护士走过来对护工说:“阿罗,正想找你,老太太有份新的护理计划你赶紧去护士站拿一下。”
阿罗点头道:“好,我待会就去。”
花漾却摆了摆手:“没事,你去拿吧,我在这等你。”
“啊?”
“真的,你先去吧,奶奶的事比较重要。”
来之前花漾曾问过郭荷芝关于未婚夫的样貌,郭荷芝形容的是「一表人才,十分帅气」,鉴于这八个字郭荷芝也曾经用在农场的挤奶工小张身上,所以花漾对未婚夫的长相也没抱什么希望。
护工抉择了下,“行,那您等我一下,我几分钟就过来。”
“好。”
护工离开,花漾准备刷会儿微博,又发现手机没电了。她只能靠在墙旁等,百无聊赖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自己先提前偷看一下这位准老公的样子?
病房的门上都有一个玻璃小窗,花漾偷偷转身,刚趴过去,还没来得及往窗户里看一眼,里面忽然有人打开了门。
花漾脚下没稳住,重心往前扑了下,人直接进去了。
“……”
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漾僵着身体不敢动,映入视野的首先是很多模特的人像照片,还有堆起的几打文件,杂志,设计图稿等。
零零散散的,铺满了整个茶几。
花漾能感觉到在她进来之前这里面的气氛就已经不是太好,她往后退了退,正想说点什么,刚刚开门的人不悦道:
“你怎么才过来,你们公司没教你守时两个字吗?”
花漾懵了下,下意识抬起头。
房里整齐站着三男两女,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其中一个女的还推了推眼镜,像是认真看了几眼后,又露出了几许失望。
而他们围着的中心,是茶几后面的沙发.
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穿了件简约的淡蓝色衬衫,袖口整齐地挽起半截,露出紧实线条的小臂,微挑的眼角透着一种从容的自持和贵气。
男人手里拿着几张照片,花漾闯进来的瞬间,他亦抬起头。
须臾,身体微微后仰,视线冷淡又随意地落在她身上。
他眸色很深,眼神也不是那种普通的打量,而是一种从上而下、从里到外的,严格的审视。
花漾被他看到不太自在,清了清嗓,打算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
“那个,我是……”
话没说完,面前的男人忽然把手中的照片全部甩在茶几上。
这个动作不轻不重,却明显藏了几分薄怒,身后众人都因此屏息噤声。
房间一瞬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门外过道里走动的声音。
静谧了好几秒后,男人才轻轻缓缓地开口:
“现在什么人都能往我面前推荐了么。”
“?”
花漾莫名觉得这话味道不对。
什么人?哪种人?
她左右看了两眼,不太确定地问:“你……在说我?”
然而男人好像并无解释的意思,他手里已经打开了一份新文件,间隙才淡淡丢下两个字: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