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天成开国大将军中,重用草莽出身者居多,梅家便是其中一支。
这大抵是因为夙氏本就是权臣出身,深知名门望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助力总有一日会成为掣肘,一早便不能留下隐患。
梅樵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便已身负战功,凭借的是勇猛无比的身手和不怕死的信念。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年近三十才娶妻,三十又三才得子女。
梅家长子梅若冲子承父业,年少善战而名,曾是天成挂帅之将。次子梅若虚和三子梅若照都不问官途,做了闲云野鹤的武学先生。
传闻梅樵最器重长子,然梅若冲却年未及廿八便战死沙场,梅樵一夜白头、自此退隐朝局,不再过问征战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旧友相继归乡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对于登门拜访之类的事向来犯怵,更莫要提对方位分颇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这么在正月的寒风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肖南回有些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晚辈此前在碧疆战场时,不慎将此枪折断。幸得......”要说到那人名字时,她不自觉打了个磕巴,“幸得雁翅营丁中尉指点,这才贸然前来,还请老将军以铸枪人的身份助晚辈修复平弦,不论所需多么严苛,在下都愿意去一一争取。肖南回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供您差遣,只要......”
“若我要你去叛国谋反、亲手杀死心爱之人,你也愿意吗?”
梅樵的话令肖南回哑口无言。
有些事,她确实做不到。
她有些着恼,又不知对方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老将军德高望重,怎会要晚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年轻人,莫要总是赌咒发誓,有些誓言你永远无法兑现,说出口便是谎言。”
梅樵那双浑浊的眼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这枪,老夫修不了。肖大人请回吧。”
肖南回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定。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难掩绝望。若是一开始便断了念想倒也还好,可偏偏令她燃起那一点希望的火苗,如今又彻底浇灭,仿佛心都死了两回。
她放低了姿态,声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卑微:“恳请老将军再看看。您也说过此枪是我义父向您求来的,如今若是连您都说没得修了,它便真的是废了......”
“废了那便再打一支便是,莫要执着于这一支。”
梅樵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味。
肖南回原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蓦地俯身深拜,姿态仿佛在寺庙中向神明祈求祷告。
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转身离开,她将求助无门。
“晚辈已无他法,恳请老将军......”
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为将者,不轻易跪拜。你起身来。”
肖南回的肩颤了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她望着已经断裂的平弦不肯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它下一秒就会恢复原状。
那是肖准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十四岁那年,肖准将平弦递到她手上,告诉她平弦的意义,寄予她同男子一样的厚望,定下了她与他之间的约定。
此后数年间,每当肖准不在她身边时,都是平弦陪伴她上阵杀敌、渡过难关、护她性命。
那不仅仅是一支枪,那是她与肖准之间的联系。她怎能任它就这样断掉?
梅樵见肖南回许久不语,胡须微颤,摸索着将平弦拿在手中。
那枪杆中复杂的机窍在他手里仿佛小孩随手拈来的一件玩具,三下五下便拆解开来。
“人有寿命,兵器亦是如此。你义父应当叮嘱过你,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提及此枪的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茫然摇头。
肖准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也一直认为,是自己不配知道。
“这枪本不是生来便如此构造,而是在很久以前便断过一回。我将它交于肖家小子的时候,便当它已经死了。”
肖南回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疑问,最终竟是这般答案。
突然,她脑海中回响起从霍州返程途中、皇帝曾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她并不知晓平弦背后的故事,还说肖准没有将全部事实告诉她......
“你不说话,看来是不知。”梅樵的声音中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青怀候未曾在你面前提过这段往事,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对梅家仍有愧疚。”
肖南回对这接二连三的信息有些回不过神来。
按照年纪推算,肖准与梅樵已是两代将领。梅若冲战死之前,肖准似乎也与对方并无交集。
梅樵听她不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中却无几分暖意,有的只是经历风浪过后的苍凉。
“士者杀身成仁,兵者却要以他人之血肉成就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一念疏忽,自己便化作白骨。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道理应当明白。”
“十数年前青萍渡一役,青怀候一战成名、领兵压境碧疆,却因求胜心切在三目关吃了败仗。那一战若非光要营弃守天沐河古渡口前来相助,肃北二十万大军生还者寥寥。而彼时光要营的领将正是飞廉将军,也是老夫的爱女梅若骨。”
肖南回难掩震惊。
天成朝中对飞廉将军的记载甚少,但她没想到对方竟同自己一样是女子。
梅樵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兀自沉浸在往事之中,连面上都透出几分光彩来:“若骨若非女子,如今早已位列将相之位。她的枪法是她兄长亲自教授,平弦是老夫亲手锻造,她是梅家开在枪头上的红缨,是我梅樵毕生的骄傲。只可惜,她遇到了那个人......”
梅樵的脸色再次恢复了苍老,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
“她嫁了人、生了子,多了慈爱宽宥、少了凌厉杀气。她判断三目关一战有诈,又爱惜肖准乃一代将才,不惜违抗调令前往支援,对阵白浑手下悍将时深陷围困,平弦被玄铁天罡槊斩断,她自己亦身受重伤。她想回她的家乡,却终究还是没有撑到那一天。她笑着骑在马上离开的阙城,回来时却裹在草席中,老夫亦自此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这段往事,心中感慨万千、却并无太多悲伤。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如此奇妙。
因梅若骨伤重,肖准才会率大军在宿岩停留了几日,而就是那几日的时间令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若干年后,她继承了梅若骨的兵器、承袭了她的意志,却直到弦断之时才知晓这段往事。
或许冥冥之中,梅若骨的英魂就附在那杆枪里,无形中引领她一步步走向女将曾经走过的路,又无数次在危难中护她周全。
“飞廉将军有情有义,晚辈只愿余生沙场卫国、以继其志。但知人虽死、精神不死。老将军既做断枪重铸之事,应当也是觉得如此。”
梅樵深谙肖南回话中之意,却没有出言否认。
“老夫戎马一生,手上鲜血无数。老天留我性命,却将若冲和若骨夺了去,我怨愤于这天地不公,执念之深已然无法自控,这才会有断枪重铸。老夫曾耽于此多年,直至一朝醒悟才赠枪于你义父。你需明白,枪本刚直,世间造枪者,无不以浑然一体为上乘,繁复机巧为下乘。这把枪或许本就不该存在。”
梅樵的一番话字字落地有声,鼓点一般敲在肖南回的心上。
她喃喃开口,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繁复机巧、落于下乘,这些我都不在乎。平弦于我的意义,远非一件兵器而已。”
四周寒风又起,梅樵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乘风从远方而来。
“便是再如何寄情于物,平弦终究也只是一杆枪而已,过去无法代替若骨,现在也无法代替你心中所想。你是否想过,或许你只是在为无法继续前行寻个借口罢了。”
如果说对方先前的话只是疾风骤雨前的吹拂,那这一句对肖南回来说,便是惊雷闪电一般击在她内心深处。
她像在黑暗中向着一个方向不停挣扎的飞蛾,突然间四处都见了亮光,却反而失了前进的方向。
梅樵的声音依旧在四周盘旋,将那光亮燃得更盛。
“睹物思人之苦,老夫已然尝尽。然而这世间唯有逝去之物不可强求,就像这枝头的梅花,只需记得它绽放时的美,待它凋落之时便放手让它去这天地间。”
话音落地,寒风亦已穿堂而过。
枝头的梅花又落下许多,两人又像初见时那般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终于缓缓向前迈了几步。
年迈将军的背脊依旧直挺,端坐时威严不可直视,但那双不再握枪的手,如今再无东西可握,只能固执地蜷成一团放在膝头。
“今日晚辈将平弦归还,还望将军为它寻个归处罢。”
肖南回伸出手,轻轻在老将军的手背上握了握,梅樵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那是一双同若骨十分相似的手,手掌心上是一层薄茧,虎口粗糙硌人,骨节也分明得不似女子。
一双练枪人的手。
下一秒,那手已抽回。
肖南回缓缓后退三步,郑重行了军中大礼。
“末将肖南回拜别梅将军。望将军保重身体,福寿绵长。”
她没有抬头去看老将军的神色,低着头退出亭外。
候在不远处的阿楸安静走来,领着她离开了这处寒梅盛开的院子。
走在来时的路上,肖南回仍旧有些恍惚。走在一旁的阿楸却突然开口。
“阿楸谢过肖大人。”
她这才回神,慌忙回礼:“先生何出此言?就算言谢,也当是在下谢过老将军和先生才是。”
阿楸和气笑了笑,倒是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随意。
“大人方才入府时的样子,与曾经的小姐约有七八分的相似,主子虽瞧不见,却也感受得到。故人已去,如今哪怕能窥得昔日的一点影子,都是令人感激的。”
这番话令肖南回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怎敢同飞廉将军相提并论。”顿了顿,她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曾说这府中原有映水重楼,可是与飞廉将军有关?”
阿楸脸上笑意更浓,那张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却原来已算不得是个中年人了。
“映水重楼是小姐生前最爱。小姐虽是武将,却从小生得漂亮。嫁入高门成了命妇后,老将军将院子里唯一的那株映水重楼挖去了王府,又生怕那王孙贵胄瞧不起习武女子而欺辱她,亲手打了平弦送作嫁妆。平弦二字便是告诫,要夫家以平等的心对待小姐。”
原来,这才是平弦名字的来由。
“那飞廉将军可有后人?”她话一问出口,方才意识到有些唐突,连忙表态,“在下只是有些疑问,为何平弦最终会落在我义父手里?”
阿楸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面上的笑容淡了去。
“大小姐曾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最像梅家人,只可惜未满八岁便随小姐去了。小公子年幼失母,主子不想他母亲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便让他弃枪从剑,九岁时送去了终天桃止山,虽也苦修多年,却终究比不得他的生母。”
桃止山?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肖南回正寻思着,前方的月门闪进一个人影。
下一秒,夙平川抱着一捧梅花枝急匆匆地迎面而来。
“楸伯,我见门口没人,便自己进来了......”
正说着,他视线一偏便瞧见立在一旁的女子,那女子也正大眼圆睁盯着他。
四目相对,皆是吃惊。
“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
肖南回话还没说完,却被夙平川抢了白。
她想回答对方是因为平弦的事,但话到嘴边突然瞧见对方手中那几支盛开的水红色梅花上,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手里这是......?”
“映水重楼。”夙平川简短回答道,说完不知为何又飞快瞧她一眼,“这几支是赠给我外祖的,是每年的规矩。你若想要,改日来王府,我亲自摘给你。”
然而肖南回注意力显然不在这后半段话上,她有些呆呆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外祖”这个称谓,有些迟缓地脱口而出道:“你外祖是......”
“梅樵梅将军。”
肖南回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那你母亲是......”
“我母亲姓梅,出嫁前的闺名是若骨。你问这个做什么......?”
肖南回瞪着眼前夙平川那白净的小脸,又回想起方才梅樵那张沧桑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随即又反应过来,对方身为梅若骨的儿子,竟然不知平弦的存在,当真是个呆子。
她想开口解释自己是为他母亲的兵器而来,可思绪纷乱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继续和夙平川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纠结不已的时候,一直旁观的阿楸终于开了口。
“小少爷,主子此刻就在内庭,你若要见他,现下过去刚好。”
肖南回如蒙大赦,做拱手让人状:“在下已然叨扰许久,莫再误了两位的时辰。平川且快快去吧,咱们改日再叙。”
夙平川终于将视线从肖南回身上抽离开来,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
“下月你我一同当值,到时候又可以时常见面,倒也不急在一时。”
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肖南回眼前瞬间便浮现出他俩当初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场面,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是在表真心还是在挑衅,又碍于阿楸在场,只得跟着客气两句,夙平川这才捧着梅花离开。
阿楸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内庭,这才转过身恭敬对肖南回道:“我家小少爷年幼时长在王府,小姐离世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很多事他当时未必知情,如今更不必再提。你说对吗?”
肖南回仔细思索一番,谨慎答道:“在下与平川算是同僚战友,理当以诚相待。如若平川不曾问起,在下绝不多言。但若他问起,在下也不便隐瞒。”
阿楸少见地顿了顿,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
“肖大人果然如他人口中那般,是个有趣的人。”
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谁口中提起过她?还说她有趣?
肖南回想问个究竟,那阿楸却已兀自向前,似乎再无攀谈的意思,她也只能快步跟上。
正午的日头正好,吉祥正甩着尾巴等她。
翻身上马离去时,她又回头看了看这座透着衰败气息的宅院,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心情相比来时的迫切,竟已平静许多。
梅若骨桀骜不可一世,有着常人不能比及的勇气。她在最肆意张扬的年华里,为了心爱之人放下手中的兵器、步入那高墙之中,又在静好美满的岁月里选择重回沙场,遵从了自己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杆冰冷的兵器所能替代的?
断弦不可再续,但她亦不能止步于此。
前路漫漫,或许她暂时还看不清方向,但此刻她已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梅府内庭,独坐亭中的白发将军一如一个时辰前的样子,只是面前多了几枝鲜红的梅花。
耳朵微动,他已察觉有人近前来。
“人已经离开了?”
“是。”语毕,阿楸察言观色继续道,“方才瞧见小少爷往后园去了,应当是去祭拜,一时半刻不会过来了。”
“唔。”梅樵的声音很低,“午后你亲自往宫中去一趟,就说他吩咐过的事,我已做到了。”
“是。”阿楸谨慎应下,顿了顿又问道,“主子虽已多年不问朝中之事,但宫中一直多有照拂,老宅的事从不多加干涉,是否要摘几支梅花过去?也算得上是应景的物什......”
“不必了。”梅樵冷声打断,脑海中几乎下意识便浮现出多年前、他还未目盲时,匆匆一瞥而过的那少年身影。
少年穿着太子常服,一手执刀、一手拈着玉雕的梅花簪,静静望着眼前用做对照的梅海,下一秒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那梅花簪落在地上碎成几段,次日那片梅海也整片移走消失不见。
梅樵面上表情因回想起的往事而显出几分讥诮:“那样的人,怎会是喜欢赏花之人?”
阿楸对梅樵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想起方才那女子站在梅树下的样子,若有所思:“人都是会变的。或许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却又上心了。”
但梅樵已起身而去,只留下一句未及消散的话语:“树有冬去春来、荣枯往复,人却不可死生颠倒、逆转重来。只望她莫要步上同若骨一样的命运,便也不辜负老夫今日的一番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