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大半天都在骑车,后来又是抓贼又是和老范父女俩吃饭,再加上晚上睡得晚,唐棠一觉睡得又香又沉,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拿起手表一看已经八点半。
往常这个时候家里一般没什么人,大彪爷爷出去和街道的老大爷们钓鱼或者下癞子棋,孟丽云和唐志华两个大忙人当然是上班,唐文大多数时候都泡在新华书店,至于唐武么,一般都是想着法儿地挣钱。
唐棠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下楼,脚刚踏在客厅的地面上,瞌睡一下子给惊醒了。
咦,家里人咋都在呢?
孟丽云和唐志华坐在沙发上,孟丽云托着下巴,唐志华扶着眼镜框,大彪爷爷坐在他心爱的部队小马扎上,蒲扇在手里举着但就是忘了摇,唐文唐武么,哥俩儿挨着坐在侧位沙发上,唐文认真地看着唐武,唐武脊背挺直没说话。
就连狗子星星都趴在客厅门口,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两条前腿上,安安静静的。
气氛说不上紧张,但也算得上严肃,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什么大问题。
一看到唐棠,狗子嗖一下蹿起来,大毛尾巴摇得和电风扇一样,颠颠地小碎步过来蹭唐棠。
其他人也看到啦,孟丽云说:“甜妞,早饭在锅里热着呢。”
唐棠凭妈妈的语气迅速判断,应该不是二哥犯错在挨骂,她好奇道:“爸妈怎么没去上班呀?”
“我们在开家庭会议。”唐志华回答道,然后又解释:“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喊你。”
“甜妞,二哥想去参军。”唐武说道,说完咧嘴一笑,以前那个开朗阳光的少年回来了。
这样的笑容让唐棠心情都跟着亮堂起来,她不假思索地说:“好啊!”
这下唐武倒是顿了一下,问道:“你就不问二哥是不是认真的?为什么突然想去参军?就不怕二哥不合适?”
这几个问题刚才几个大人都问过,是真的关心孩子所以才会问。
“不用问呀。”唐棠又打个呵欠,随口答道。
“为什么?”唐武有些惊讶。
三个大人也看向唐棠,连一向和女儿心有灵犀的孟丽云都有些不解。
倒是唐文了然地笑笑,说:“小武学习不好是因为他不爱学习,其实只要他感兴趣的事他都能做好,他是个愿意也能够为自己负责的人。”说着揉揉唐棠头顶,将唐棠还没来得及梳的头发揉得比狗子的毛还乱,“甜妞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唐棠“哎呀哎呀”地躲开,倒还记得重重地点头,“对,我相信二哥!”
唐武突然觉得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打小成绩就很糟糕,小时候大哥会算两位数加减法了,他数数还总是数到五十几就卡住,所有的大小考试他几乎包揽倒数几名,学校的同学老师都开玩笑说兄弟俩主席台,因为每次都是大哥领奖或者代表优秀学生发言,然后他再上去念检讨。
在老师们那里他是时时被挂在口头的反面教材,而在街坊邻居眼里他虽然有个好人缘,但大家私底下时长惋惜,这孩子以后多半要成为不务正业的混子。
从来没想到大哥和妹妹这么相信他。
“我投同意票。”唐文举手。
唐棠一只手撸狗子的毛脑袋,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我也投同意票!”
三个大人没说话,互相看看彼此:他们对孩子的了解和信任还是不够多啊。
在家长和孩子的关系里,孩子们要学习要成长,家长们又何尝不是呢,孩子小时候需要手把手教他们走路,需要一筷子一勺子给他们喂食,但当他们逐渐长大,信任和支持就成为孩子们希望从家长那里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也同意。”大彪爷爷也一锤定音。
老爷子之前没有建议唐武当兵是因为考虑到唐武的性格和爱好,这个年代部队已经不缺兵源,所以他尊重孩子,而且也不想给部队添麻烦。但老爷子是退休军人,心中最神圣的就是那一身军装,孙子愿意去参军,他简直乐开怀!
“好孩子!”大彪爷爷乐呵呵地拍拍唐武的肩膀,老头儿端过枪扛过炮的手劲儿,将唐武打得一个趔趄。
唐武再看看孟丽云和唐志华,“爸妈,我真的不是——”
我真的不是闹着玩儿的。
没想到孟丽云也直接举手了,“妈也同意。”又用胳膊肘碰碰唐志华,“你呢?”
唐志华直接站起来,说:“小武,爸爸开车送你去报名。”
唐武看看爷爷,看看爸妈,看看大哥和妹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重重地点头,“嗯!”
唐家人办事效率都很高,既然大家商量过了,下午唐志华就向单位请假,带唐兵去征兵点询问领表以及询问具体的材料,唐文也不去书店了,而是帮着唐武一起整理材料。
唐棠这个暑假没有家庭作业,今天外面太热她不想出门,就在家背英语单词,拿唐文唐武的教材预习高一的知识。
为什么两个哥哥的教材都要?因为唐武的教材和新的一样,唐棠开学直接就用这个,而唐文的教材有很多细致的笔记,唐棠对着那些笔记效率高很多。
晚饭是孟丽云做的,一锅下午熬好放凉的绿豆粥,又蒸了一锅大白馒头,老爷子手劲儿大,揉出来的面团均匀细腻,闻着就有股淡淡的甜香。
肉菜做了个蒜泥白肉,切得薄薄的五花肉片,浇油辣子蒜末少量白糖香油调制的酱料,素菜炒了酸辣土豆丝蒜蓉茄子,凉拌了一个蒜蓉黄瓜,菜的种类不多但是数量足足的,就用半大的不锈钢盆装着,乍一看还真有点部队食堂的感觉。
唐武下午报名挺顺利,接下来就是等待初审初检,再然后是政审和体检和走访调查,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最快九月就能入伍。他心里好像漫天云雾变成了响晴天,整个人都放松和愉悦下来,再也没有之前的闷闷的样子。
吃完晚饭孟丽云和唐志华出门遛弯儿,照例几个孩子收拾碗筷,当然啦唐文和唐武打主力,收拾碗筷都收拾出了做实验的严谨,小碗和小碗叠一起,大碗和大碗叠一起,筷子一顺头摆好,凳子按间距回归原位。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是七月二十六,农历……”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这是大彪爷爷坐着小马扎在看《新闻联播》。
两个哥哥收拾好碗筷,唐棠把地扫了一遍,兄妹仨坐到沙发上陪大彪爷爷看电视。
《新闻联播》已经结束,这会儿电视上正在放《乌龙山剿匪记》。这是前年的电视剧,据说是根据湘西剿匪的真实事件改编,而且也是在湘西实景拍摄,一播出就非常火爆,听唐兵说这剧得了好多奖。
可能是因为题材的原因,大彪爷爷难得看电视的时候不打瞌睡,老头儿嫌电风扇的声音吵,手里悠悠闲闲地摇着蒲扇,看到孩子们过来看,兴致勃勃地说:“这电视剧不错,拍得比较真实,说起来剿匪这活儿爷爷也干过,当年在西南某个县里,那儿是丘陵地带,往远处一看全是大大小小的山头……”
唐大彪文化水平不高,叙事用的语言非常质朴,但是因为是他的亲身经历,细微的地方比故事书和电视剧可详实多了,唐棠兄妹听得入迷,听到胜利的地方不由得鼓掌叫好,听到危险时又紧张得屏住呼吸,好像自己就在那个情景当中。
孩子们捧场,唐大彪就讲得十分投入,等讲完了一看,电视机的画面是一排排电视,一道播音腔声情并茂地说:“长城电子,在广大消费者心中又筑起一道新的长城!”。
嗐,电视剧已经播完了。
这时候孟丽云和唐志华也散步回来了。
“星河哥哥寄了包裹回来。”唐棠看这会儿人挺齐全,而且晚上不用赶时间,站起来咚咚咚跑到楼上,将沈星河写的信以及寄来的两本杂志拿下来,“这是给妈妈的,这是给哥哥们的。”
“随包裹寄过来的还有一封信。”唐棠把信递给大彪爷爷,大彪爷爷蒲扇摇得呼呼的,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哎呀呀爷爷这个老花眼最近又严重了,还是甜妞念吧。”
唐棠心说哪里哟,爷爷您眼神可好得很,上次去家属院和门卫王大爷下象棋,王大爷趁您喝水时把过河卒挪了一步,您可是立马就看出来了。不过唐棠知道大彪爷爷不爱看字儿,自觉地打开信纸念起来。
和之前的信内容差不多,大彪爷爷听完哼一声,“读书人写个信罗里吧嗦的,要我来写就两句话嘛,‘我很好’‘你们好吗’。”不过脸上却是眉花眼笑,“嗨呀,前阵子回安平,老程听说星河这小子给我写的信比给他的多,当场气得哟,说让沈星河以后管我老唐叫爷爷好了。”
“哈哈哈哈哈!”大彪爷爷把老伙计比下去了,嘚嘚瑟瑟眉毛都要飞起来,“我看挺好!我喜欢这小子。”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老了就成了小孩儿。
唐棠笑着摇摇头,把信纸按像沈星河原先折的那样,边边角角全部严丝合缝地对齐。
这会儿孟丽云拿起那本时尚杂志,高兴地道:“这是个好东西!我正好需要。”
她要是真把东风服装厂买下来,紧接着就是扩大生产和销售,设计上的质量和数量当然也得跟上,而要想走在前列,在行业里的视野必须更远更广才行。
孟丽云当即就把书翻开,看了两眼之后脸上露出满脸讶然,用胳膊推推唐志华,“志华你看,这孩子也太有心了!”
唐志华凑近看,也是十分意外。
唐棠知道,她爸妈这是看到书上面沈星河手写的那些翻译字迹了。
孟丽云捧着书十分感动地说:“以前星河这孩子礼貌是礼貌,但总是一副话不多的样子,没想到这孩子外冷内热,一个人身在异国还时时念着我们。”
唐志华点点头,不过他对国外的事情了解得更多,道:“国外消费高,公派费用根本不够用,这种情况还要给我们写信寄包裹,星河要么过得很拮据,要么就是去干黑工了,咱得给他汇点款,不能让孩子在国外受苦。”
“对对!”孟丽云恍然,合上书就往楼上走,“我去楼上找存折。”
“我这儿有钱!”大彪爷爷也说。
大人们去合计给沈星河寄钱的事,今天的电视剧也已经放完了,唐棠兄妹三个关了电视,各自洗漱准备睡觉。
“当,当,当……”墙上的挂钟平稳地敲响十下,已经是晚上十点钟。
唐文取下钟钥匙上发条,以保挂钟证接下来一天不偷懒不乏力。
唐武抬头瞥见挂钟旁边用钉子挂着的日历写着大大的二十六,不由得问唐文,“哥,明天出成绩了,你紧张不?”
“不紧张。”唐文一下一下地转动钥匙,每一次的转动幅度像是量过一样平稳精准,发条随之发出悦耳的机械咔咔声,这个学霸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一边回答:“发挥正常,没有失误,其他的因素不受我主观影响。”
唐武和唐棠对视一眼,好吧,这是个无情的考试机器,从小到大逢考都是第一,比泰山还稳。
当然,唐武现在也很稳,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过不了线,而且已经决定好参军了嘛,至于后面的政审体检和群众走访,他都很有自信。
三个孩子该洗澡洗澡,该刷牙刷牙,检查门窗关灯,回屋睡觉。
不过,这一夜孩子们睡得很安稳,大人们却有些紧张。
这不,刚早上五点半,三个大人都已经起床了。
五点半,即便现在是七月份天也才刚蒙蒙亮,狗子星星还在窝里面打盹儿,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是家里人又眯上眼睡过去。外头街道上只有环卫工人挥着大扫扫地的唰唰声,弯弯的浅白月牙还挂在树梢,远处山头的太阳刚羞羞答答地露了一线。
楼上孩子们的卧室都没有亮灯,应该都还在香甜的梦乡中。
唐志华给唐大彪的用来喝茶的玻璃罐头瓶涮干净,放上一撮苦茶叶冲上半热的开水,问:“爸,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老爷子白背心扎进短裤里,外面套件灰色短袖衬衣,还难得找出了唐志华带他去配的老花镜,老爷子平时可不爱戴老花镜,总说眼镜是文化人戴的,他一个扛枪扛炮的庄稼汉戴什么眼镜。
唐大彪接过玻璃杯,笑着哼一声,“我老年人觉少,你们又怎么起这么早?”
“我一晚上没怎么睡好,五点醒来多看了眼手表,干脆起来。”孟丽云在厨房做饭,手里拿着两根筷子和面粉小葱和鸡蛋调成的糊糊,准备将锅烧热了摊鸡蛋饼。
她说着看了眼楼上几个孩子的卧室,放低声音道:“这不是今天要出成绩嘛,我知道小文肯定会过线,但还是免不了紧张。”
“那可不,这关系到孩子的一辈子。”唐大彪这下不开玩笑了,很是同意地点点头,又说:“我吃了早饭就去邮局候着。”
高考试卷是送到省里统一阅卷的,高考分数就反过来先是省里统计出来,然后省教育局下传到市教育局,市教育局再下传到区教育局或者县教育局,然后各个学校再去相应的教育局誊抄各自学生的分数,邮局也可以去誊抄。
学生们想知道自个儿的分数,可以去学校或者邮局看张贴的榜单,可以打电话咨询,也可以等邮差送信,但是送信实际上要比学校张榜晚两三天,所以只有家里住得实在偏远而且又没地方打电话的学生才会选择这种方式。
“爸,打电话也可以查,您就在家里查就行。”唐志华说着拿起电话旁边的小本本,摘下钢笔帽唰唰写下查询电话和唐文唐武的考试信息,“我和丽云今天得上班,我们一会儿也是打电话查。”
今天星期四,唐志华得去单位开会,孟丽云则是和小关村街道以及东风服装厂的领导约定好要见面,两头都是不能迟到的,吃了早饭就得出门,但是老爷子没什么事,可以在家里悠悠闲闲地打电话,又何必去大夏天出门跑一趟呢。
“电话查太慢了,查分数那边的话务员最起码八点才上班,但是邮局是张榜公布,肯定会提前就贴好,所以肯定还是邮局快。”唐大彪摆摆手,又说了一条理由,“而且打电话的人多,说不定要占线,反正邮局也就十几分钟的脚程,我还不如去邮局看呢。”
确实,去年邻居家有个孩子高考,公布分数的那天来唐棠家借用电话,一大家子紧张地激动地围着电话机,结果从早上八点钟一直占线,打到快十点钟才打通查询电话。
好吧,老爷子说得挺有道理,反正老爷子身体素质好着,唐志华不劝了,进屋留个纸条叫孩子们醒了如果爷爷还没回来,就去邮局找爷爷,又将老爷子的草帽拿出来,“您一会儿出门时戴上。”
说话的功夫,孟丽云那头锅已经烧热,倒些菜籽油进去匀一匀,将火关到最小,拿一个大汤勺舀着糊糊往锅里摊。
面粉鸡蛋和小葱调成的糊糊一挨到高温的油和锅就发出“滋滋”的响声,与此同时葱花和鸡蛋被高温油脂激发出的香气飞快地窜到屋外,狗子腾地从窝里蹿起来,摇着大毛尾巴进了厨房,咧着嘴流着口水,十分讨好地蹭孟丽云的裤腿,孟丽云无法,好气又好笑,切了一块放到星星的狗盘子里。
吃过早饭,唐志华洗了碗筷,就和孟丽云一道出门去上班。
唐大彪把老花镜立放进衬衣口袋里,戴上草帽,摇着蒲扇,迈着步子往邮局去。
老爷子本来以为自个儿肯定算去得早的,结果到邮局一看,嚯,张贴栏那里围了好几十个人,再一看张贴栏那里——啥也没有。老头儿点头看看手表,噢,才六点半,着实是太早了些,人家邮局八点钟才上班,提前张榜也不会提前这么就嘛。
不过这么早就过来候着的都是最焦急的那批家长,都巴不得马上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分数,虽然这会儿墙上啥也没有,但是大家都没有散去,就围在那儿等着,等邮局的榜一贴就能第一眼看到。
唐大彪心道好多年轻人身体素质还不如他呢,干脆也站那儿等着,老爷子装茶水的玻璃杯用孟丽云专门做的小布套子挂在肩膀上,渴了就喝两口,优哉游哉摇着蒲扇,倒也不觉得难等。
大概干等着也是无聊,旁边挨着的一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同志闲聊道:“老爷子,您来给孙子看成绩呢?”
唐大彪点点头,“对,邮局比学校近,我寻思这个能快点儿。”
“您真关心孩子!”女同志竖起大拇指,说完又不住地搓手,“唉,我好紧张。”
“咱都一样,毕竟关系孩子的一辈子。”唐大彪很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十七八岁的孩子考不上大学就要自谋出路,而考上大学成为大学生,将来毕业的时候国家包分配单位,结婚的时候能和单位申请房子,生孩子以后可以放在机关托儿所照顾,再大点能读单位的子弟校,生病了单位可以报销,老了国家给养老金,甚至有的单位还有养老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考上考不上那就是两种人生啊。
尤其是这都改开十多年了,这位女同志的衬衣袖子上还打着补丁,领子用别的花布滚了边儿,估计是领口穿絮了重新做了领子,一看就知道家里日子不大好,大概寄希望于孩子考上大学来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
聊着闲篇干等了个把钟头到了七点一刻,离邮局上班还有三刻钟,这期间陆陆续续有家长赶来,现在张贴栏已经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起来,好在唐大彪来得早,是站在最里面一圈的。
人群里忽然有人激动地喊道:“来了,邮局的人来了!”
人群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纷纷扭头看过去。
只见几个穿着衬衣的同志朝邮局大门走去,其中有个年长男同志从公文包里掏出钥匙,咔哒打开了大门。
几个工作人员进了邮局,一会儿有人拿着簸箕出来倒垃圾,一会儿有人出来倒茶叶梗,一会儿又有人去门卫室拿报纸,甚至还听得到他们在里面玩笑嬉闹的声音,这时候的等待好像比前面的一个小时都漫长很多。
但是家长们虽然心焦,却谁也没敢去催,因为去催也没用,而且运气不好遇到个脾气差的还会挨一顿说,没办法,端着铁饭碗就是待遇好地位高,要不家长们怎么那么期望自家孩子考上大学呢。
唐大彪开始预备,伸手从兜里掏老花镜。
大家都知道邮局的工作人员是来贴榜的,原本松松散散的圈子一下子开始收紧,家长们都还比较规矩只是随着大流动一动,想着一会儿里面的人看完就会走,也就是多等一等的功夫,真死命去挤肯定要引起公愤。
但也总有个别不讲理和不要脸的。
有个光头这会儿才刚刚到,来得晚了当然就只能站在最外面,前面围着两三百人,站外面能看到什么?能看到一个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中年人瞅了两眼,不乐意了。
这人生得粗短脖子满面油光,看面相平时就是个横的,粗着嗓子喊一声“让开!”,两只手不管不顾就伸出去拨开前面的人。
光头身材敦实,两膀子有些力气,而且前面的人不妨后面有这种没素质的人,猝不及防就被推攘到旁边了,本来就是人挤人没什么空间的,有一个人动了就得挤到旁边的人,一时间“哎哟”“哎哟”的惊呼声不断。
唐大彪刚把老花眼镜取出来,准备打开镜架戴上呢,被那人从背后一推,得,眼镜掉了。
那人两条胳膊像螃蟹钳一样乱挥,不光推了唐大彪,还攘了旁边短发的中年女同志一把,女同志没站稳趔趄了一下,等站稳落脚,刚好就踩到唐大彪老爷子的眼镜上。
咔擦一声,眼镜的镜片碎了一个。
唐大彪一直不肯配老花镜,一是因为不影响日常生活,二是心疼钱,这副老花镜还是前年唐志华硬拉着他去配的,当时花了十二块五毛,等了二十多天才配好。这两年来老爷子平时几乎不用,也就是今天来看孙子的成绩怕看错了才专门找出来的。
十多块钱啊,老爷子以前手下有个小战士第一次上战场就牺牲了,这些年老爷子时不时地给小战士的父母寄些生活费,那老两口生活在西北农村,十块钱搁在他们手里,可能捏两个月都不一定舍得花出去。
“对,对,对不起!”踩到眼镜的中年女同志说话都结巴了,把眼镜捡起来双手拿着递给唐大彪,不安地说:“对不起,我,我赔,我给您修!”
唐大彪接过来,大手一挥,“不用你!”然后拍拍已经挤到自个儿前面去的光头,“同志,这副眼镜——”
光头转过头扫了一眼眼镜,大概是知道自个儿理亏的,看了一眼就别开眼神,抬起手将指骨捏得咔咔响,恶狠狠地瞪着唐大彪,“老头儿,叫老子干嘛!”
“老人家,算了……”短发女同志吓得脖子一缩,怕唐大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吃亏,细声劝道:“一会儿看完分数我就给您修去。”
唐大彪这个暴脾气啊,老子当年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里蹚过来的,扔过手榴弹,拼过白刃刀,能怕你个不讲理的光头?老范那样的身手不也被了老子一脚踹个大马趴!
不过老爷子还没来得及动手呢,人群就又涌动起来——有三个年轻人从邮局里出来了。
一个手里拿着一叠宽五六十公分高一米出头的大红榜纸,一个手里提着浆糊桶拿着高粱毛刷子,空手的那个人在前头开路,“大家让一让,我们要贴榜!”
唐大彪也就暂时撇开光头,等看完分数再评理也不迟。
光头以为唐大彪怂了,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
家长们你挤我我挤你,自动分出一条勉强能过人的路,让三个工作人员进圈子里走到张贴栏前。
谁也不说话了,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叠大红的榜纸,甚至还抻着脖子歪着头去看,想着万一刚好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呢?
三个工作人员分工合作,提浆糊的工作人员把手里的高粱毛刷子狠狠地吸饱浆糊,挥手往粘贴栏墙面瞅好的位置唰唰几下,先头空手的工作人员分出一张榜纸,小心的按到浆糊上,再从兜里掏出个尺子仔细刮平整,第一张就贴好了。
然后依样画葫芦,一口气贴了五张,再然后,工作人员又喊:“让一让,让一让!”
但是这回家长们齐刷刷地往里头挤,工作人员们只好费力地贴着墙皮往侧边挤。
按去年的数据,城南区有将近一千名高考生,邮局的张贴栏位置有限,只贴了五张榜纸,一张榜纸差不多要写两百名学生的姓名考号和分数,那字儿也就比一块钱的硬币大不了多少,一个两个还好,几千个手抄的毛笔字密密麻麻挤在大红色榜纸上,视力好的人都得眯着眼儿一个一个慢慢看,就更别说近视眼和老花眼了。
前面的光头插队挤进来不说,还伸手一个一个挨着名字往下划,这人长得两个粗膀子,划来划去的,挡住了好多人的视野。
唐大彪的老花镜还有个镜片是完好的,戴上可以用一只眼睛看,他又拍拍光头的肩膀,“同志,你的手挡着我了!”
“挡着你怎么了?你家孩子会读书吗?”光头这会儿更嚣张了,仰着头鼻孔冲人,“有些孩子脑袋笨得像猪,分数看不看有什么区别呢?”
旁边有些人看不下去,小声道:“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
光头恶狠狠地眼袋威胁地瞪过去,“我说错了吗?”
抱不平的人只好抿唇闭嘴。
唐大彪还没怎样,光头来了劲儿,拍拍唐大彪的草帽,嗤笑道:“老子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农民,农民的孩子嘛就好好种地挑粪呗,还学人家参加高考,尽出洋相。”
“农民怎么了?”哎呀唐大彪这下可忍不了了,这人说话太忘本了,把蒲扇往裤腰一插,捏着拳头就要教训光头。
“算了算了,老人家!”
“看成绩要紧!”
旁边的人哪里敢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和这一脸横肉的中年人打架,有人拉住唐大彪,又有人去抱住中年人。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半大少年说:“老爷爷,我已经看完我哥哥的分数了,您家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帮您看!”
少年实在热心,而且唐大彪也不想影响别的家长,松开拳头,回答道:“有两个,一个叫唐文,一个叫唐武。”说着又报了两个孙子的学号。
“好,您等等啊!”少年转身,在榜纸上寻找起来。
“啊!”突然间,那个不讲理的光头大吼了一声。
旁边的人耳朵都差点儿被震聋,忍不住道:“干嘛啊这是?”
光头竟然没生气,反而一脸笑意,笑得满脸横肉都跟着抖动,硬拉着那人说:“你看这里,这里!”然后指着榜纸上一个名字,语无伦次地道:“我儿子,考了四百六十分!四百六十分啊!他填的志愿稳当了!”
现在的高考模式是考完之后估计分数,再凭着估计的分数对照往年的录取分数线填志愿,填完志愿之后才会公布实际考试分数,风险可谓非常大。本来分数上线了,但是因为错估自己的总分,或者判断错所填志愿的录取形势,因此而错失上学机会的,每年都有不少人。
听光头的意思,家里孩子的估分估得准,志愿填得稳,而且按往年的划线四百六十已经上了本科线,光头的孩子以后就是本科大学生。
现在的高考有预考,预考的时候首先就刷掉了一半的考生,通过预考的人才能参加正是的高考,这批考生中录取率是五分之一,这五分之一包括中专生专科以及本科生。
这个年代即便是专科生都能找到铁饭碗啊,本科生端着的不说是金饭碗,起码也是个银饭碗!
光头这样的人养出的孩子竟然考上本科,大家一时间都朝光头投去羡慕的目光。
光头好不掩饰自个儿的得意,“老子儿子从小到大就会念书,天生就是个好苗子!哈哈哈,不枉老子当年生了一串的丫头也要追生儿子。”
在外没公德,在家还重男轻女,这人人品太坏,旁边的家长们虽然羡慕,这下也懒得搭腔。
光头看完了分数并不出去,抄起两只胳膊,鼻子里哼哼着小调儿,斜睨着唐大彪,不怀好意地说:“怎么样,老头儿,找到你孙子的分数了吗?我帮你看啊。”
唐大彪压根儿不搭理光头。
“找到了找到了!”帮唐大彪看分数的半大少年欢呼一声,密密麻麻的字实在太难找了。
唐大彪赶紧拿出小本本和钢笔,准备记录分数。
少年一字一字地念道:“唐武,语文53,数学47……总分二百三十一。”
二百三十一,那是中专都上不了。
唐大彪一一记下来,倒也没觉得失落,自个儿的孙子自个儿不清楚么。
“哈哈哈!”光头像是听了个好笑得不得了的笑话,指着唐大彪的鼻子道:“老头儿,赶紧叫你孙子回家挑粪,别跟这儿出洋相了哈哈哈哈!”
“缺德不缺德啊你!”
“就是!”
“农民怎么了,你家祖上就没农民?”
在这里的家长谁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设身处地,如果自家孩子考了二百多,那得多难受!而光头自个儿也是个盼望孩子考大学的家长,竟然拿一个老人家的孙子落榜来当乐子,缺了个大德!
再说农民怎么找你惹你了,你那满身的肥膘不就是靠农民挑大粪种庄稼养起来的?
光头引起了公愤,但显然他是个不要脸皮的,只要大家没把唾沫星子吐到他的脸上,光头就权当耳旁风,“哎哟,不是还有一个吗,俩孙子一同高考那肯定是双胞胎吧?我听说双胞胎都很像的,那个估计还没有两百三。”
“唐武……哎呀我想起来了,是一中的唐武是不,有一个双胞胎哥哥的那个?”这时候,短头发女同志突然激动起来,“这俩孩子和我儿子是同学!唐文成绩可好了,回回考试都是一中的第一名!”
“一中第一名啊,那分数肯定六百往上!”
“本科线在一中第一名眼里根本不够看!”
“这才是真正的好苗子啊!”
家长们本来费力地找自家孩子的分数呢,听到“一中第一”都有些激动,不由得议论起来,而且光头刚才得罪了不少人,大家话里话外就刺他两句。
光头本来得意着呢,这一下被打了脸不由得讪讪起来,刚才大家说谴责他的时候他还没脸没皮,这会儿儿子被别人比下去了,心里憋得慌,脸上臊得慌,那可是他生了五个丫头才得来的儿子啊!
这下啥也不说了,光头悄没声儿地也不要人让路,学着邮局那几个工作人员贴着墙皮往外面溜。
看分的少年听说唐文能考六百多分,有些激动,找到了先欢呼一声,“唐文的分数也找到了!”
大家都静了声,想听听一中第一名的高考分数。
“这……”少年却迟疑了,踮起脚将名字和学号对了又对,然后很小声地说了个分数。
“多少?”唐大彪没听清。
“娃,你声音大点儿嘛。”其他的家长也说道。
“总分两,两百二十一……”少年硬着头皮,声音也只是稍微大了一点点。
唐大彪一愣,问道:“会不会看错了或者同名的?按学号找更准确。”说着将唐文的学号又报了一遍。
短发女同志也按学号找了一遍,不可置信而又难以启齿地说:“真的是两百二十一……”
最前面的家长也有顺着去看了的,看完之后都没说话,静默着很自觉地把唐大彪让到第一排。
唐大彪扶着老花镜凑过去,只见大红的榜纸上写着唐文的名字,他又将学号对了两遍,确认准确无误了才去看分数——语文48,数学62,英语……
老爷子甚至将各科成绩在小本本上加了几遍,确确实实,唐文的总分加起来只有两百二十一。
家长们都安静下来,甚至都没人着急看自家孩子的分数,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担心起唐大彪会不会出事。
一中的第一名啊,这样的成绩不是光努力就能得来的,必然是孩子有与生俱来的过人聪慧,家里有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不知能给家里争多少光,不知道大人寄托了多么高的期望。
平时成绩差的孩子高考分数低,这不算什么,心理预期就那样;但是平时成绩拔尖儿,拔尖儿到历次考试都是第一名,高考却考两百多分,连个中专线都上不了。
这是一下子直接从山尖尖跌进了山谷,让家长怎么接受?让孩子自个儿怎么承受?就是他们这些人随便听一耳朵的都觉得难受得不行!
要说在场谁高兴,那就只有光头高兴了。
光头本来也还没溜出去,这一下站住脚步,嚷道:“平时考第一有什么用,高考一考定生死,没心理素质都是白搭,刚上本科线怎么了,老子儿子稳当啊。”
这话难听,但却又是那么个理儿。
每年高考都有发挥失常的,哪怕以前成绩再好,到了考场上发挥不出来,前面那些年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老爷子,要不——”中年女同志想说,要不我看一会儿送您回家?
实在是担心老爷子会怄出病,要半路真有个什么,起码她可以帮忙送医院。
不过中年女同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旁边的马路上驶过来一辆东风大卡车,那车看起来不太正常,车上的人也不大正常。
怎么说呢,车的挡风玻璃两旁贴着大红的“喜”字,但是人家结婚都是贴双喜,这虽然一边贴了一个字,却是单喜;车的后视镜上挂着两条红色的绸带,货箱的钢板上挂着大红花,新郎官披上可以直接拜堂的那种;货斗里坐着十几二十个人,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激动,他们手上举着两捧“欢迎领导”那种假花,这会儿正充满激情地挥动。
最激动的要属其中一个谢了顶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这人一马当先扒着车头,高高地站着,手里举着一个喇叭:“热烈祝贺一中学子xxx荣膺我省理科状元!”
人群里有人认识中年人,“拿喇叭的那不是一中的谭校长吗?车上那些也都是一中的老师。”
要不是大家认识谭校长,就谭校长这会儿的狂热和声嘶力竭的样子,说他是从精神病院偷溜出来的都有人信!
“我的天,省状元!”有人惊呼,“以前省状元都是省城的,这次竟然出在咱们山岚市!”
“谭校长说省状元是谁?”又有人问。
但是大家都没听清,因为谭校长的喇叭好像没电了,声音断断续续,而且谭校长可能太过激动了,声音都已经哑了,可完全没有以前在学校讲话时的稳重大气的风范。
唐大彪也认识谭校长,事实上谭校长也认识唐大彪,唐文这样的优质苗子,谭校长认识唐文的所有去学校开过家长会的家长。
老爷子还处于唐文考了两百多分的震惊中没缓过神,有些家长朝卡车围过去,想听听省状元到底是谁,人群松散起来,老爷子赶紧挤出去,喊道:“谭校长!”
唐大彪的闷雷嗓门可不是盖的,他这一声喊直接把其他人的声音都盖过了,谭校长一下子就看过来。
“哟,唐老爷子!”谭校长赶紧喊停车,然后从卡车上跳下来。
“谭校长,唐文的分数……”唐大彪话还没说完呢,谭校长风一样跑过来,紧紧地握住老爷子的手,也不说话,就光流泪。
流泪也就算了,紧紧地咬着牙关,抿着嘴唇。
光头这下彻底乐了,和旁边人说:“瞧吧,尖子生发挥失常,校长都哭了!”
旁边的人忍不住道:“闭嘴吧你!”
“谭校长……”唐大彪看谭校长这模样,深深地叹口气,“我先回去了。”
哪知其他老师也都从卡车上跳下来,过来把唐志彪团团地围住。
而谭校长呢,这位大半生致力于教育一向庄重儒雅的老校长,他利索地把喇叭里的电池抠出来,塞到嘴里用牙齿咬了两下,然后又塞回喇叭里,再哐哐重重拍两下喇叭,然后对准收音的位置喊话,“喂!喂!”
——得,喇叭好了。
谭校长又激动起来,满张脸都是老泪,竭尽全力地嘶哑道:“我校同学唐文!唐老爷子的孙子唐文!高考分数七百零八!荣膺省理科状元!!”
七百零八!
高考满分才七百一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