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别说纳兰性德愣住了,就是旁边的纳兰明珠也变了脸色。他猛地转过身,力气之大竟是让脖子发出嘎达一声,纳兰明珠震惊地望着年幼的四阿哥,不可置信的发问:“四阿哥这是什么意思?”
纳兰明珠没有怀疑四阿哥。
在天花疫苗已经通过前期测试,开始向更多人群测试的情况下纳兰明珠从未小觑四阿哥在其中的能量。
天花已经肆孽数百年。
其中想要彻底征服这种疾病的皇帝、官员和大夫郎中又有多少人?偏偏在四阿哥接手后发生变化,更不用说那惊世骇俗的剖腹产子之术。
纳兰明珠在太医院的人也肯定了他的猜测。
四阿哥在医学上的天赋非同寻常,堪堪几年功夫便已将太医院一干御医掏了个底朝天。
这样一位阿哥说容若不想活了。
纳兰明珠哪里还有刚才嘲讽索额图的心思——他的儿子蠢归蠢好歹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而自己的儿子居然不想活了?
纳兰性德怔愣一瞬。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四阿哥多虑了,奴才只是……最近心情有些糟糕,稍微……”
看着四阿哥不苟同的表情,纳兰性德下意识改了改自己的说法,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是多喝了那么一点点。”
胤禛手上用力。
他狠狠抓住纳兰性德的手腕,眼圈都有些红了:“什么多喝了一点点啊!?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里曾提到:夫虚劳之人,饮酒多进谷少者,身目发黄,心中懊痛,面发赤斑。《政和圣剂总录》中则提到饮酒过多者胁下弦急胀满,或致同闷不能食……你这分明是饮酒过量以致内脏受损!再下去累及全身脏腑,甚至吐血呕血,便血尿血,躁郁暴脱甚至因此而亡者……”
纳兰性德沉默片刻。
他伸手轻轻拍拍胤禛的肩膀,温声道:“四阿哥,奴才知道的,奴才之后会少饮酒的。”
纳兰明珠的脸色黑沉沉的。
他冷不丁怒斥一句:“哪里是少饮酒!从此之后不准你再喝酒!”
纳兰性德嘴角抽动一下。
胤禛敏锐察觉到他手心握紧了一瞬,半响这张仿佛不食烟火般超然出尘的脸庞上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容:“……儿子知道了。”
胤禛一张脸皱成了一团。
纳兰性德手指微颤,轻轻离开胤禛的手掌。就在他垂眸离去的瞬间,胤禛又反手抓住了他:“明珠大人,本阿哥要纳兰侍卫陪咱们玩耍。”
话语坚定,没有给反驳的余地。
纳兰明珠愣了一瞬,脸上露出了一抹为难:“这——”
“汗阿玛这里本阿哥会去说明。”
胤禛的声音冷淡得很:“至于明珠大人,本阿哥想纳兰侍卫起码没胆子在本阿哥兄弟几人面前喝酒吧?”
他明明是笑着。
脸上的笑容却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纳兰明珠竟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胤禛转头看向纳兰性德:“你呢?”
从未见过四阿哥这样一面的他略有些茫然,很快纳兰性德也顺从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走到四阿哥的身边。
反正经过这一番对话。
他随手带着的酒水都会被‘处理’掉,就像是在家中那些不应该影响自己的‘存在’一样。
直到四阿哥等人带着纳兰性德走远,纳兰明珠才回过神。他富态的包子脸上没了平时的慈祥和熙,反倒是嘴角向下眉头紧锁——纳兰明珠眼中光芒明明灭灭。
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四阿哥?
他心里异常的情绪只翻腾了几息时间,注意力很快又转向了自家儿子身上。
即便几息时间也落入大阿哥胤禔的眼中。
他下意识想为四阿哥胤禛解释:“叔公,四弟反应大了些,不过那也是为了容若。”
就是让大阿哥胤禔意外的是纳兰明珠竟是点了点头,还挥舞了两下拳头:“四阿哥说得没错,奴才先行告退!”
“哎……?叔公您打算做什么?”
“奴才回去处理容若的酒水,下一回再和大阿哥说话!”纳兰明珠风风火火的离开,倒是把藏了一肚子话的大阿哥胤禔丢在了原地。
左看看——已经看不到三个弟弟的踪迹。
右看看——纳兰明珠正在表演灵活的胖子,飞快地跑出他的视线。
被独自留下的大阿哥胤禔:…………
这感觉为何如此凄凉?
康熙打发了格尔芬以后也没解气。
他絮絮叨叨批判了下格尔芬的愚蠢,顺带暗搓搓指出索额图教子无方,这教育水平大有问题。太子胤礽瞧着汗阿玛说两句瞅自己一眼的表情,忍不住乐得笑出声:“就是那小红帽也能分辨出狼外婆,在汗阿玛眼里儿臣就看上去那么好骗吗?”
就是那么好骗!
康熙慈爱地看着儿子却没好意思说。
在他眼里自家的胤礽那就是纯白无瑕的小羊羔,而索额图就是那目露凶光恨不得将他一口吞的大灰狼!只是想想胤礽年幼,在后宫无甚助力,总要有自己一些心腹的同时也想拿索额图给他练练手,才允了索额图接近自家胤礽,否则早就一脚把那混蛋给踢远了!
太子胤礽:…………
别以为儿臣看不出汗阿玛的心思啊!他嘴角抽了抽,顺势给康熙倒了一杯凉茶:“汗阿玛,请喝茶。”
康熙的警惕心骤然飙升。
他端着茶盏,孤疑地打量着儿子:“你可别想给索额图求情。”
太子胤礽更无语了。
他沉声道:“这件事情错的本就是索额图,儿臣怎么会替他说话。首先擅论皇子便是大错,其次汗阿玛也不会给大哥选个蒙古出身的福晋的。”
“你也不想?”
“……汗阿玛!”
“好好好,朕的错。”
康熙兴致勃勃地提问:“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觉得朕不会给胤禔选一个蒙古出身的福晋?”
太子胤礽张了张嘴。
他欲言又止,眼神古怪地瞅着康熙。
康熙:……?
他歪歪头,示意催促胤礽继续往下说。
胤礽只好说了:“汗阿玛,真要的话您后宫里怎么连一个蒙古宫妃都没有?”
这话够直白了。
真要能赚得便宜,汗阿玛您能不干?可能儿子眼中的鄙夷太过直接,康熙微微一愣之后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站起身在营帐里绕了一圈:“咱们满人与蒙古各族联姻,是为了稳固蒙古的局势的同时拉拢住蒙古各族,让他们愿意成为咱们满人在北面的一道防护墙。只是人的想法是不会被摸透的,外来的利益和诱惑又更多——”
康熙在太子身边站定,声音如冰般冷冽:“无论是蒙古部族,亦或是八旗勋贵或者朝臣,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自己的算盘。你皇玛法的后宫大半都是蒙古出身的宫妃,尤其是高位宫妃更是十一人中占了七人……朕运气在于兄弟之中并无蒙八旗的高等宫妃所出,更在于朕在天花中侥幸存活。”
若是兄弟诸人有蒙古诸妃所出呢?
事情应该过去二十余年,康熙不愿意深想太皇太后会如何选择。而年幼时见过蒙妃高傲跋扈,视皇位为己物态度的他下定决心割开与蒙古关系。
他尊敬太皇太后,敬爱皇太后,却又提防着两人。康熙轻轻拍了拍胤礽的肩膀:“切记,这里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而不是蒙古人的天下。”
太子胤礽应是。
转头他有些好奇:“蒙古部族会因人情和利益而投向汗阿玛,汗阿玛就不担心他们为此又投向其他人吗?”
康熙眉眼间带起笑意。
他揉了揉胤礽的脑袋:“人情又哪里能和利益比?只要他们知道跟着朕有好日子过,只要他们知道大清依然是最强者,自然就没有投向他人的心思。就像是满大清的老百姓一样,只要能够吃饱喝暖谁还会想造反?朕历年来投入这么多银钱在研究各种稻谷上还不是为了让百姓们吃饱喝暖。胤礽,你还记得羊蹄菜羹的味道吗?”
说起羊蹄菜羹胤礽的脸都绿了。
他不自在地晃了晃身体,然后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儿臣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羊蹄菜羹了。”
“能吃上羊蹄菜羹还是好事,说明起码还没到吃观音土的程度,饥荒算不上最严重的。”
“……啊?”
“胤礽知道观音土是什么吗?”
“不知道……”
“观音土是一种黏土,百姓会走几十里路去找来,然后和野草一起揉成团子蒸熟当做窝窝头食用。观音土吸水在肠胃中胀大而有填充感,让人无法感受到饥饿,只是吃多了以后腹坚如石,也就到了没命的时间。”康熙款款而谈,而太子胤礽听得已冷汗涔涔而下。
偏生弹幕里仁孝皇后又提起了另一个典故:[何不食肉糜?晋惠帝此言一出被人唾弃辱骂,却不知道肉糜代表的不是猪牛羊肉,而是人肉。每当饥荒时刻,就会有颁布法令,允许诸人易子而食,晋朝史书中也曾记载‘关中饥,米斛万钱。诏骨肉相卖者不禁。’]1
太子胤礽捂住嘴。
他胃里翻腾不休,险些想要呕吐出来。康熙看着胤礽的反应还以为是说得太过分吓着了这孩子,他意犹未尽地停下嘴,拍了拍太子胤礽的肩膀:“剩下的你自己想想,回头给朕上一篇言论看看。”
太子胤礽应了声。
他难得忧心忡忡,一张俊秀的脸庞皱成一团的模样让康熙忍不住暗笑一声,目光也越发慈爱。眼前的太子胤礽就像是一棵需要人仔细呵护长大的小树苗,康熙每天认真除草浇灌,却总有人想让他长歪——比如索额图。
想想那个愚蠢的格尔芬。
康熙眸色一沉,这等蠢货怎么能靠近自家的胤礽?换成容若那般的还差不多呢!
康熙这边还在思考。
营帐外就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梁九功掀帘而入:“皇上,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和纳兰侍卫求见。”
纳兰侍卫指的自然就是纳兰性德。
没想到自己刚想到容若人就来了,康熙心情转好大手一挥:“传他们进来。”
最近忙着接待蒙古王公们倒是没喊几个儿子瞧瞧,待几人请安以后康熙就逐一叫上前来,揉揉捏捏不说顺带考核一番。
送上门却惨遭考核的三人:…………
胤禛挣扎着:“汗阿玛,儿臣三人来寻您是有正事的。”
康熙面容肃穆:“这学业是头等大事,当然要顾着学习才是。那就从胤禛你开始吧?”
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立马松了口气,同时用同情的眼神望向头一个走入死亡大道的四弟/四哥:毕竟谁出宫玩了一路谁还记得课本这种……呸!
四弟/四哥这个叛徒!
看着面对汗阿玛的诘问对答如流的胤禛,胤祉和胤祺的目光里都带起一丝震惊、一丝愤怒和一丝无法遮掩的绝望。
胤禛:…………
这也不是自己故意的啊?他挺委屈的回答完康熙的问题,然后试图把话题转回正轨上:“汗阿玛,这几天能让纳兰侍卫跟着咱们吗?”
康熙扬了扬眉:“不是有曹寅在吗?”
还拎走一个纳兰性德,黑不黑心?胤禛看出汗阿玛的心思,忍不住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儿臣是想带纳兰侍卫好好吃药,放松休息一下。”
“奴才并无大碍。”
“别胡扯了!要不要请常御医来为你看一看?”胤禛双手环胸,对于纳兰性德的话语表示出鄙夷的态度。
闻言康熙怔愣一瞬。
紧接着他神情紧张地看向纳兰性德。
作为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几乎每日都会出现在康熙跟前,他的变化是逐日逐月的改变,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很难发现。
前提是没有人提醒。
等到胤禛提醒之后,再和记忆里那个身影一对比,康熙登时发现了问题。
纳兰性德的变化之大简直判若两人!
胤禛叭叭叭地将纳兰性德抖了个底朝天,康熙黑沉着脸使人请来常御医也来复查一番。
好家伙!
常御医抚着胡须,看着纳兰性德的眼神都古怪起来了。他连连摇头:“回禀皇上,纳兰侍卫心思多敏沉重,又常年酗酒……这样下去只怕有碍寿命。”
这还说得浅的。
常御医接着又说,若是再一味酗酒下去,五脏六腑受损严重那就不是有碍寿命的程度,而是殒命的程度了!
纳兰性德这才二十九岁!
容若是康熙的伴读,情同手足,听闻常御医这番话康熙像是有一根棒槌狠狠敲在头顶一般,眼前一黑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他强自冷静下来,沉声问道:“那要怎么办?”
常御医眉角微皱。
他面色颇为严肃:“回禀皇上,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让纳兰侍卫戒酒,其次必须找到是何等原因让纳兰侍卫性喜酗酒,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文人心思多纤细。
纳兰性德又是个闷葫芦,不愿和人谈心说话,过去聚在诸人间就已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架势,更何况现在?让纳兰明珠和他谈心……?康熙觉得也不成,就在此刻他感受到衣袍略往下沉的动静,忍不住低头看去。
胤禛伸手拽着康熙的袍角:“汗阿玛,让纳兰侍卫陪儿臣几个,好不好?”
正是修养的时候……
康熙想要拒绝,转念看看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又冒出一个新的主意。
这不是没事做闲得慌想得太多吗?
朕就让你忙得没空去想这些乱糟糟的事!康熙拍板决定:“好,从今天起纳兰性德的工作就是陪你们玩耍上课!”
顿了顿康熙低声吩咐:“现在也要让他养一养身体,等他身体好些就闹腾点,别让容若有心思想东想西,知道了没?”
胤禛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重重点头:“汗阿玛,您就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1:晋惠帝:“何不食肉糜?”
《晋书·帝纪第四》:关中饥,米斛万钱。诏骨肉相卖者不禁。
肉糜其实指肉糊,肉泥。
也就是晋惠帝并不是让他们去喝肉粥,而是让他们卖孩子卖老人来当吃的。
《汉书·食货记》也有类似情况: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
今天胃肠不舒服,下午打算去医院看下,晚上来不及就不更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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