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此举……是为何意?”江知宜强忍被钳住下巴的疼痛,出声询问。
眼前的这位皇帝命途多舛,近两年才被先帝迎回宫中,虽未放在身边养大,先帝却对其极其重视,在病重之时,不顾群臣反对,将皇位托付于他,让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子。
也正是因为皇帝未在宫中长大的缘故,她十分确定,今夜之前,自己与皇帝之间并无任何纠葛。
她对他所有的认知,皆从别人口中获得,她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儿,更不知他此时的行径意欲何为。
他为君,自己为臣子之女,按理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深闺姑娘,即便是天子,也不该如此轻辱她。
她心有不悦,瞪大了眼睛,试图探究那双带着疏离感的黑眸。
待到四目相接之时,周围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只余下被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突然,殿外禀事太监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皇上,愉太妃宫里的那个太监,已经被拖出去处死了。”
闻瞻轻“嗯”一声,以示应了,眼神并未从江知宜脸上转开,反而眯起眼,更仔细的打量了起来。
她的模样一如几年前的那个春日,容色粉妆玉砌,如新月散下余晖,秋目如波、蛾眉轻敛,带着恹恹的慵懒。
唯一的变化是愈发消瘦了,精神气儿也远不胜当年,只是那股子他最为厌恶的清傲,仍存在眼角眉梢之间。
闻瞻微微皱眉,松开了她的下巴,而因他手指用力造成的红印却留了下来,衬着白皙如玉的肌肤,显得尤为刺目。
他并没打算因此放过她,反而抬起手指顺着她的下颌,一路向下,停留在她的脖颈间,似作无意的询问:“想不想知道你姑母宫里出了何事?”
江知宜不敢乱动,也不敢阻拦,只是僵硬着身子,挺直了脊背,如实答了声“想”。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她颈上,让她浑身一震,莫名想起冬日里钻进衣裳里的雪花,在接触到温热的肌肤,瞬间化成水时,也是这样的冰凉。
她突然明白了皇上适才进门时那句话的意思,姑母不能来见她,原来是因为宫中出了事,而能够处死宫人的,想必是大事。
闻瞻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稍稍偏头,对着身后侍候的太监李施说道:“来,告诉江家小姐,愉太妃宫里的太监为何被处死。”
李朝闻声顿了顿,上前行过礼,才道:“是……是那太监胆大妄为,妄图与太妃娘娘纠缠,宫人进殿时,正瞧见那太监伏在太妃娘娘膝间……”
他闪烁其辞,话只说了一半,却将该说的都说出了口,江知宜眸光暗了暗,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那太监胆大妄为?姑母贵为太妃,虽没了先帝庇护,但到底是一宫之主,哪个奴才敢自寻死路,意图与她纠缠?
李施的话,分明就是在说姑母与那太监有染,行了秽乱宫闱之事,只是这话他不敢直说,才扯了那太监出来。
此种牵连甚大之事,江知宜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略垂下头,做出无比恭敬的姿态,出言辩解:“太妃娘娘向来恪守礼法、谨言慎行,断断不会做出此种背离宫规之事,其中或有难解的误会。”
其实这样的宫闱秘闻,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是今夜事事不同寻常,皇上既然当着她的面提起此事,恐怕别有深意,她不敢不答。
况且她心中清楚,姑母为冷静自持之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哦?是吗?”闻瞻手指聚拢,握上了她的长颈,纤细脆弱的颈,似娇花儿的茎,只要他稍稍用力,便能……
他轻笑一声,手指暗暗用力,面上却若无其事的询问:“你觉得,做了、抑或没做,重要吗?”
江知宜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但颈间不断收缩的手,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她愈发清醒,知道自己此时不过为他人俎上之肉,唯有顺着他人意思答话的份儿。
她屏息放缓了呼吸,努力压制着难以喘·息的痛苦,故作镇静的反问:“那皇上觉得什么才重要?”
“自然是朕说的话最重要,若朕说她没做,她就算做了,也是没做。”闻瞻毫不掩饰,将自己拥有的天子特权,张口便道了出来。
江知宜用余光瞄着那张满带骄矜阴鸷的脸,无话可以反驳。
他为一国之君,有掌控万物、生杀予夺的权力,随口决定一件事的确算不得什么,就像此时她的命,不正攥在他手中吗?
“所以,不如你把自己给朕,朕说你姑母什么都没做?”闻瞻突然话锋一转,薄唇张合之间,说得是不着边际的话。
话罢,殿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大风,将檐下的宫灯尽数扑灭了,只余下一盏,发出微弱的光芒,那光正打在闻瞻的脸上,使他隐于半明半寐之中,让人愈发看不分明。
江知宜霎时怔住,略带迷茫的望着他,过了许久才道:“臣……臣女惶恐。”
“惶恐?”闻瞻附身靠近了她,手指继续收拢,看着她因为恐惧和惊慌已经忘记了呼吸,肩头不停颤抖,本就瘦削的脸愈发苍白,额间生出的冷汗润湿了细碎的发,狼狈至极。
他却蓦的笑了,缓缓松开手,看着她跌坐在地上。
江知宜得以脱离束·缚,只觉得似受摘胆剜心之痛,半条腿迈进了鬼门关,又突然得以逃脱。
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一手抚着长颈上留下的指印,另一手以丝帕掩嘴,直咳到眼中泛起盈盈泪花,成了润泽一片。
而罪魁祸首却像无事发生似的,侧身朝着李施伸了伸手,在得到一块方帕之后,开始仔细擦拭那只碰过江知宜的手。
擦过之后,便随意将那帕子扔至桌上,看都没看她一眼,缓缓起了身,行至殿前。
已经有太监将宫灯重新点燃,其中倾泻的光将闻瞻的影子拉的极长,正落在江知宜的身上,把她整个人都拢在昏暗之中。
江知宜觉得,适才那一瞬,皇帝是真的想取了她的性命,只是不知道为何又突然收手。
她不敢多想,只是强迫自己止住咳嗽,半俯在地上,哑着嗓子说道:“臣女不知犯了何罪,竟惹得皇上如此震怒,臣女有罪,自当受罚。但今日受太妃娘娘之命进宫,还未来得及见娘娘一面,实在不妥,望皇上开恩,允臣女先去见过娘娘,再来领罚。”
脖颈间的疼痛犹在,又加之适才好一阵咳嗽,她的嗓音喑哑的不成样子,但言语之间并无半分迟疑。
无论如何,她都要先去见姑母一面,才好弄清今夜的种种古怪。
“是该去看看,也好知晓自己此时的境地。”闻瞻语气冷淡,未再转头看她,只是冲侍候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送她离开。
江知宜如蒙大赦,又朝他行过礼,才心有余悸的随着宫人出了殿门。
看着江知宜的身影越离越远,直到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李施才小心翼翼开了口:“皇上,就这样放了江家小姐过去吗?只怕她们姑侄二人一见面,便知道今夜叫江家小姐进宫的,并非愉太妃。”
闻瞻并未应他的话,而是抬脚迈过门槛,伸手去碰了碰檐下挂着的鸟笼。
那鸟笼空空如也,没有一只鸟儿,他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向往常一样,往鸟食罐里添了些吃食,而后问道:“这笼中的鸟,因何不在了?”
“是那鸟儿不识趣,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它却不领情,回回往这笼上撞,一来二去,竟把自己撞死了,奴才这才将它收拾了。”李施面上堆着笑,言语之间满是谄媚。
“这就是了。”闻瞻转头看了看江知宜离开的方向,平静的目光起了涟漪,又道:“进了笼子的鸟,朕不放它,它还能逃出去不成?”
关鸟儿的笼子是囚笼,凤阙龙楼也是囚笼,既然进来了,再想出去,恐怕只有一条路。
李施连声称“是”,只觉身上生出一层冷汗来,不是因为天寒地冻的天儿,而是因为面前金丝掐成的鸟笼。
闻瞻神情淡淡,一边伸手敲着那笼子,一边询问:“镇国公府的那个和尚解决了?”
“解决了,照皇上的意思,将人吊死在房梁上,拔掉了他惹事的舌头。”李施压低了声音答道。
闻瞻不甚在意的点点头,露出些嘲讽的笑意,不屑道:“他既有本事,能想出保别人命的法子,怎么不提前算算,如何保住自己?”
“有什么本事,奴才瞧他就是胡言乱语,皇上您这样,是为佛祖清理门户呢。”李施顺着他的话附和,随手又递上一块干净方帕。
皇帝格外爱干净,每每碰过身外之物,都要仔细擦手。
闻瞻乜他一眼,“你们那么大的动作,没被镇国公府里的人听见?”
李施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哪能啊,一根细丝勒断半拉脖子,趁着他舌头伸出来的时候,利刃一挥,压根没给他出声的机会。”
“呵!”闻瞻手上的动作一滞,冷言道:“你们倒是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