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正午,江知宜尚在小憩,便听殿外脚步杂乱,随侍的宫女掀起帘帐唤她:“姑娘,皇上带了太医来替您瞧病,您快些醒醒。”
前两日刚来过太医,且她最近一切如常,并未再病重,她心有不解,睡眼惺忪的朝外张望,就见申姜已经候在外面,皇上则安坐于外殿。
她迅速更衣挽发,待收拾妥当,才着宫女唤太医进来。
申姜进殿之后先拱手行礼,隔着帕子替她把过脉,抬手捋一把胡子,低头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方道:“江小姐的脉象同我上次诊断时并无甚区别,对于医治的法子,我已同太医院各位太医商议过,认为不可只是着重于进补,毕竟是药三分毒,且药物只可维持表面,理应另寻他法,加以施针和其它法子辅之,打开脉络、内外相济,方是最好的医治法子。”
说着,他抬手召随从进来,取过他手中的药箱,边拿自己所需的银针出来,边道:“老臣今日先在江小姐额鬓施针,若有疗效,改日自当加针。”
“施针?”江知宜顺着他的药箱去看,就见他取出的银针根根细密,且长短不一,不由心中有些打鼓。
很久之前在府中时,曾有郎中说要为她施针诊病,但父母皆觉长针入脑,实在是催命之举,并未同意,所以她还未体验过施针的疗法。
现在银针就在眼前,虽还没用到她身上,但她已经开始有些害怕,只觉父母之言当真有理,这么长的银针扎入她额鬓,当真是危险举动。
“对,施针。”申姜觉察出眼前的姑娘心有惧意,对着她眯眼笑笑,温声劝慰:“江小姐莫怕,施针本是治病的疗法,而且老臣不知为多少人施过针,万万不会伤到你,江小姐大可放心。”
“我自然相信申大人的本事,只是……”江知宜的手指不由得揪着衣角打转,目光不曾离开他手中的银针,越看越是害怕。
初次施针之人,觉得害怕实属正常,申姜也不催她,慢慢准备着施针要用到的物什,等着她沉下心来。
他的冷静沉着让江知宜平静不少,她最后看了那银针一眼,老老实实的躺于枕上,紧紧的闭上眼,颇有大无畏的牺牲之势,咬紧了牙关说道:“我相信申大人。”
申姜点头让她放心,调整了跪坐的姿势,直身提臂,就要为她施针。
银针刚刚离近时,江知宜还算平静,她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拳头紧握,不断的劝着自己安心,申姜瞧着她一动不动,暗暗称赞镇国公家的小姐果然非同一般。
但他这定论下得过早,待银针靠近江知宜额前时,就见她猛地睁开眼,满是慌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申姜勾唇浅笑,温声细语的打着商量:“申大人,您看还有别的法子吗?我能不能不挨针?”
以前她日日喝药时,只觉得汤药苦涩难以下咽,只盼着有别的法子医治她,好让她不再受汤药折磨,但今日碰上施针,她才明白,喝几口汤药实在算不得什么,总比那银针要扎进她脑中好得多。
“这……”申姜转头望向外殿,想要征询皇上的意思,他得了皇上之命,说只要能治病,什么法子都能使,他这才决定要施针。
闻瞻适才在外殿听见她的询问,方知道江知宜还有这样耿直的一面,他缓步走进来,看着床榻上孱弱如烟的人,出声问道:“害怕了?”
“是有些害怕。”江知宜十分坦诚,垂头不断躲避着他的目光,不知如何解释。
她知道施针对她的病症或许真有好处,也知道太医施针并不会伤到她,但当那银针一点点向她靠近,而后将要扎入她脑中时,她还是觉得惊惧万分。
佳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兽,当真是惹人爱怜,闻瞻沉默须臾,并未说施不施针的决定,只说让她坐起来。
江知宜不明所以,瞥了他一眼,但还是应声起了身,端坐在榻前,盼着他改变主意,让申太医放弃为她施针。
闻瞻上前几步,弯腰突然靠近,毫无征兆的抬手遮住了她的眼。
江知宜微怔,边伸手推开他的手,边后撤开始躲避,却听他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道了一声“别动”,而后他又偏头问申姜:“如此,不碍申大人施针吧?”
“不……不碍。”申姜支支吾吾,只当自己没看见眼前之景,一门心思只扑在自己的银针上,而后又嘱咐:“江小姐切勿乱动。”
“好。”江知宜声音有些发颤,心中愈发没有着落,闻瞻则抬起另一只手,抚在她肩上,似是在防止她乱动。
申姜再次提针,落在她额前的穴位处,指腹轻轻捻动,将银针一点点推入皮肉之中,而后又取一根,换了个位置落针。
江知宜眼前只有黑暗,一切感官就愈发明显,她仿佛能听见申太医手指捻动银针的摩擦声,也能听到细密的银针挑动她血液的声音。
银针穿破肌肤,带着阵阵刺痛,再加上江知宜本就害怕,她的烟笼眉紧紧蹙起,浑身止不住的打颤,但又怕那银针太细,若是她乱动,恐怕要折在她皮肉之中,只能强迫自己稳住身子。
闻瞻感受到她浓密的羽睫颤动,一下一下的扫在他的手心处,弄得他的手心好像已经生出些汗来,多年注重自己的手是否干净的习惯,让他多少有些难受,可他又不敢抽离自己的手,想着若是她睁眼扫到自己额前正杵着细针,恐怕要吓得哭出来。
两人一个弓腰站着,另一个直身坐着,他一只手始终贴在她眼前,另一只手稳住她的肩,将这样亲昵的虚拥姿态持续许久,直到申姜落下所有针,又停留半晌,将针尽数□□,他才把已经发僵的手放下,让她重见明亮。
江知宜紧张的全身发麻,额前碎发被吓出的虚汗润湿,一时还缓不过劲儿来。
申姜尽量避免着自己的目光与两人交汇,边收拾药箱,边出声嘱咐:“既然已经施针,汤药的方子就暂时不进行大换了,以防出现不好的症状,老臣只剔除其中几味过于伤身的药就好。”
江知宜轻轻点头,又心有余悸的再次问道:“适才听申大人说,需要辅以施针和其它法子,那其它法子是……是什么?”
施一次针,简直是要了她半条命,要是再有其它比施针还可怕的法子,那她……
“江小姐不必担心,再没有比施针更可怕的了,其它法子就是要仔细日常的吃喝,切勿再像上回似的,进食不易克化的东西。”申姜猜中她的想法,不禁摇头轻笑,又道:“如果可以,江小姐也该保持心情舒畅,时不时的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皆窝在床榻上,若日日不见光、不走动,更是容易生病。”
他不知江家小姐此时呆在长定宫是什么情况,也不敢多问,但他诊病送药来过几次,几乎次次皆见她卧于榻上,而且听说她在镇国公府中时,也是常常安于深闺之中,这才提此要求。
“我……我知道了。”江知宜勉力笑笑,又去打量闻瞻的神情,她知道,要她出去走动,恐怕是比让她接受施针还难。
闻瞻的余光瞟到她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她的顾及,摆手示意申姜退下之后,才缓缓道:“前些天有人进献了两只白鹤,就养在北苑,你若是想看,朕可以带你去瞧瞧。”
“白鹤?”江知宜愕然不止,不仅是为从未见过的白鹤,也是为皇帝竟然允她出去。
闻瞻转头透过轩窗看外面的天儿,又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方道:“现在时候还早,你若收拾得快,朕今日就可带你去瞧瞧。”
“当真?”江知宜已经抬手唤侍女进来,准备让她给自己梳妆。
闻瞻则轻轻点头,抬步出去等她准备,但他刚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过头来,施施然交代:“朕不喜欢你戴帷帽,也不喜欢你上次在府中的打扮。”
不打扮可以,但不戴帷帽恐会让别人认出是她,江知宜欲开口争辩,但再仔细一想,戴上帷帽或许更是惹眼,而且不过是随皇上去看看白鹤,就算被人瞧见,光天化日之下的来往,谁又能故意将两人往别的关系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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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苑虽处皇宫,但与内宫相比,当真是荒凉不堪,低矮的重重宫殿连绵不断的堆积着,既无朱甍碧瓦的华丽,更无城高池深的威严。
被进献给闻瞻的两只白鹤,有专门的太监饲养,因为此时尚且处于天寒地冻的冬日,特意将白鹤圈养于北苑一角的大殿之中,并筑起一层铁丝造成的笼子。
闻瞻在外听宫人们禀事,江知宜率先进殿,就站在笼外,望着两只白鹤不断在笼内踱步,目光从不曾落在她身上,饲养白鹤的太监适时的用碟子送上白鹤的吃食,并引它们至她身旁。
江知宜蹲下身子将碟子放于地上,就见那两只全身通白、头赤足红的白鹤凑到她跟前,将长喙从铁丝勾成的网中通过,衔食着碟中的吃食。
因为铁丝的束缚,他们被迫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长颈弯的极低,双腿微微弯曲,江知宜为了迁就它们,将碟子微微举起,但它们却再不肯接着吃。
她无奈又将碟子放下,看着面前耸立的笼子,还有被束在笼中的白鹤,适才见到它们的喜悦已经全然不见,她将手覆在铁网中,自嘲的低声道:“你们和我一样,都被困在这凤楼龙池之中了。”
白鹤吃足之后,低叫一声,再次踱回笼中,江知宜则蓦的笑起来,又道:“不过还好,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只要在这剩下的五个月光景里,事事顺着皇上的意思,绝不违逆、绝不反抗,那年后的春日,她便能永远离开。
闻瞻在远处看着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是轻笑,他抬手止住面前絮絮不止的太监,只道:“朕又不会养白鹤,你们看怎么养便怎么养就是,不必事事禀给朕听。”随后便走了过去。
江知宜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佯装惊喜的指着一只白鹤说道:“你瞧,它好像在喝水。”
“你不喜欢看这些?”闻瞻识破她假意的称赞,顺着她的手指去看那只白鹤,故作无意的询问。
“喜欢,很喜欢……”江知宜冲他扬起明媚的笑容,因为身子虚弱,她的笑容常常是沾染了几分病气的,这样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极为少见。
闻瞻将目光从白鹤身上调转到她身上,探究似的打量着她,直把她看得浑身发毛,才冷言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为难你,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
“是真的喜欢。”江知宜的笑容凝在脸上,唯恐他不相信,又着重说过一遍。
闻瞻未再逼问,转头便往外走,随侍的小太监颇会识脸色,见他离开,忙快步跟上去,谄媚的笑道:“看了这么久,皇上和娘娘累了吧?奴才这就去备些茶水点心,让主子们歇息歇息。”
候在北苑伺候的宫人,比内宫里头的的低一等,本就少见皇上,更没见过皇上带着美人来,皇上身边的美人,一律被他们归为后宫里的娘娘。
江知宜和闻瞻被引于饲养白鹤旁的一处偏殿,太监们来来往往,有人在火炉中引火加炭,置炉焚香,有人端了热茶、糕点和各式蜜饯来,在荷花藕节方桌前摆的满满当当。
江知宜吃不得糕点,只能喝几口热茶,但偏偏那些太监们为讨好主子,将糕点弄得样样精心,栗子糕不知怎么弄成兔儿形状,外头沾上一层糯米粉,头上两大颗红豆,瞧着惟妙惟肖,玲珑可爱的很。
江知宜捧着粉彩茶盏,目光在那栗子糕上流连,越瞧越觉得有意思,到最后都有些挪不开眼。
“想吃吗?”闻瞻用玉箸夹起一个,轻轻在她面前扬了扬,询问着她的意思。
江知宜又喝了一口茶,先是点点头,而后顾及自己的身子,生怕再向上回似的吐个不停,又迅速的摇摇头,只道算了吧。
“真算了?”闻瞻自顾自的夹到自己盘中,又凑到嘴边咬了一小口,抿唇连连称赞,大有尝不到乃是人生大憾的意味。
江知宜不去看他,低头捻了颗梅香银杏塞到嘴里,贝齿合作,狠狠的咬碎在嘴中。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你们对剧情的分析,我觉得你们都是福尔摩斯,然后开始怀疑我上次说那个团扇的伏笔,你们基本都说不记得,那根本就是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