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他睁开有些胀痛的眼睑,只觉脑仁儿突突的疼,他欲开口唤李施进来,可掀起帘帐之后,看着床榻下混乱不堪的景象,那句“李施”哽在发干的喉咙里,再也没叫出声。
床榻下是他昨日脱下扔在地上的锦衣和大氅,还有毛笔和纸张,或许因为那毛笔扔的随意,狼毫上的黑墨溅的到处皆是,落下一个个浪花儿似的形状。
昨夜醉酒后的桩桩件件,突然浮光掠影似的从他脑中一一闪过,有些细节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是巴巴的跑来长定宫要见江知宜,以及应承她一百侍卫,还要白纸黑字印血手印的事情,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想起的越多,闻瞻越觉得头痛难忍,他被这些事情冲的愈发晕沉沉的,双眸涣散,有些失了神,但抓住帘帐的手却愈发用力。
良久之后,他方重重的捏着眉心,抬声冲着殿外喊道:“李施,给朕滚进来。”
嘶哑的声音中是难掩的愤怒,还带着几分难为情的赧然。
话落,随之进来的不仅有李施,还有早已起来的江知宜,李施端着茶水殷勤的要他喝水,江知宜则立于一旁,面无表情的脸上好像并无什么情绪。
闻瞻接过茶盏,双手还有些颤抖,他举杯灌了两口,有点不想看江知宜望向他的神情,也不想提昨夜醉酒一事,因为这会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十足十的蠢货。
但他不提,却有人无意挑起,李施接过他喝得茶,颇不识趣儿的询问:“皇上您还难受吗?昨夜你醉了酒,可把奴才为难坏了,幸亏得江姑娘昨夜照料,奴才已经告知各位大臣,圣躬违和,今日的早朝暂歇。”
闻瞻抿唇点点头,不欲再多提,起身打算去沐浴更衣,因为醉了酒,只觉浑身都粘腻的难受,外加心中哽着一口气,需要冷静下来思索思索。
江知宜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将要走进浴殿时方开口询问:“皇上可还记得昨夜的事情?”
闻瞻脚下动作一滞,并未转过身去看她,只是脊背挺得愈发笔直,故作平静的应道:“何事?昨夜饮酒过多,朕可能需要想想。”
“不记得也无妨。”江知宜走近床榻,自软枕下取出昨夜皇上写下的白纸黑字,递到他跟前,又道:“皇上昨夜允了我一百侍从,还特意留下沾了……龙血的字证。”
“沾……沾龙血?”闻瞻还未回应,李施便惊诧出声,十分诧异昨夜哪来的龙血。
闻瞻乜他一眼,责怪他的多嘴多舌,但并未去接那字证,只是撂下一句“朕过会儿便将人调给你”,然后便阔步往欲浴殿而去。
纸张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在上头留下一小块的褶皱,正是闻瞻手指的印记,江知宜用手捏着那块儿地方,冲着他的背影道了声“多谢皇上”,然后再次细致的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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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内。
离王与江知慎相对而坐,桌上的茶已经已经冷到止了热气,但两人谁都没有动过。
江知慎眉头紧皱,面上既是惋惜、又是愤懑,直言道:“姑母她素来冷静自持,断断不可能做如此荒唐之事,皇上暂将她禁足于西苑,就是还未打算动手,既不曾做,便有真相大白的日子,不知她为何如此糊涂,要为了子虚乌有之事,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况且再是艰难,名声哪及性命来的珍贵。”
“愉太妃同本王母亲还算交好,本王在宫中曾多次见过愉太妃,只觉她是坚韧要强之人,即使不曾做过,但人言可畏,她必然受不得这样的羞辱,皇上虽不曾对她下手,但当此事传出的时候,对于太妃娘娘来说,便是步步紧逼了吧。”离王垂眸若有所思,很是遗憾模样,手指一下下的划过茶盏的杯口,继续相劝。
“不管如何,逝者已登仙界,生者当节哀顺变,你切勿因此太过伤心,且太妃娘娘已去,现下你该关心的,应当是你还在宫中的妹妹,听我母妃说,她的日子并不大好过。”
江知慎张了张口,有些为难,“知宜自然是我镇国公府现下最关切的事情,但皇上却不肯放人,有些事又……”
他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也知道此事不该在离王面前说出,只是轻叹一口气,又道:“我父亲同我,都没有办法。”
之前他看见知宜同皇上在一起,只道是两人一时遇见、情难自抑,而知宜年岁尚小,又久居深闺,必然难抵皇上倾心相对,这才做出荒唐事来。
但后来经父亲告知,他才知道,这压根不是两情相悦之事,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掠夺,皇上不为佳人美色,只为当初他母亲之仇。
那日知道这其中缘由时,他简直惊讶的不敢细想,一是为当年之事的隐秘,二是为他可怜的妹妹,他不知知宜如何在宫中强撑,每每想起她,都陡然生出些闯进宫中、行可灭满门之罪的举动来,但得父亲劝阻,只是暂压怒火。
“皇上心性不定,不听群臣之劝,要他放你妹妹出宫,暂时确不可能,本王也知道你心急如焚,但你既然托我打听你妹妹现状,本王便会将实情告知,就看你如何决断。”
离王暗暗窥探着他的神情,又道:“听我母妃说,你妹妹自进宫之日起,便被囚于一宫之中,日日不得自由,后来那宫殿意外遇了大火,你妹妹死里逃生,这才转而住进长定宫之中。”
他略微停顿,斟酌着语气,突然又调转了话头,“其实仔细想想,皇上对你妹妹也算是喜欢的,在此之前,皇上从不曾宠幸过美人,你妹妹应当是第一个。”
“第一个?这样的“好事”,我妹妹如何敢当?”江知慎言语之中满是讥讽,几乎是咬牙切齿。
离王却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暂时平静,又道:“这并非本王为皇上开脱,他的确是有大错,只是冬猎的时候,你也曾瞧见,皇上对江姑娘倒是体贴非常。事已至此,依本王看,若真无解决的法子,将你妹妹留在宫中,不失为光耀你镇国公府的好法子,毕竟你镇国公府要重现当初的地位,可是不容易。”
他这话分析的透彻有理,的确是最优的解决方式,但无疑也戳中了江知慎的种种痛点,镇国公府的地位的确每况日下,可他不想以自己的妹妹换得重起的机会,况且因为父亲与皇上之间难解的仇恨,皇上也不会再允镇国公府什么。
江知慎摇了摇头,只道:“有些事情,殿下不懂,只要皇上还在,镇国公府就再不会回到当年中流砥柱的地位。”
“那若是……”离王终于端杯咽下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冬日里凉茶入口,又直入喉中,使人浑身一震,但他只觉这冰凉哪掩的住心中烈火,接着道:“若是皇上不在了呢?”
江知慎猛地抬头,怔营须臾过后,才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下意识的往四下打量,即使身在家中,仍觉浑身发颤,特意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这样的话可不敢说。”
离王突然大声笑起来,眼尾微微上扬,依旧是荡然肆志的模样,轻飘飘的应道:“不过是顺着你的话开个玩笑罢了,何至如此惊慌?本王当你是亲如手足,才敢在你跟前,说这样的玩笑话。”
听他说起亲如手足,江知慎顿时生出几分动容来,他与离王自幼相识,虽隔着身份,但从未有过高低之分,他每每遇到事情,离王向来是二话不说,便倾力相助,后来即使离王远在良州之时,两人仍有来往。
他记得当年刚入官场之时,一时大意惹了先帝动怒,还是离王率先进宫,先先帝求情,才让他不至受到重罚。
思及此处,江知慎咬了咬牙,将想要隐瞒的事情宣之于口:“殿下,您可知道,皇上并非先皇贵妃之子?”
“怎么?你也学会在本王面前开玩笑了?”离王不动声色,故作随意的打趣儿。
他怎么会不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愈发觉得父皇当初真是病糊涂了,才会安心把皇位传给卑贱之人的儿子,闻瞻他一个在乡野养大的孩子,如何配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我这并非玩笑,而是父亲那日亲口告知我的,而且我之所以说镇国公府不会重回当初,是因为……”江知慎抿了抿唇,只觉口焦舌燥,端起手上的茶盏,灌了一肚子凉茶,才又道:“皇上生母的死,与先帝和我父亲有关。”
“什么?”离王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犹有些不可置信。
他只知道当初先帝年老病衰之时,倒愈发顾念起亲情来,突然想起自己一时风流,流落乡间的孩子,这才着人带回来,还给皇上安排了个尊贵的母亲,却殊不知其中还有这层缘由。
江知慎瞧着离王的惊愕,只觉得这与那日他得知实情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的事情,但思索再三,还是缓缓道出了口:“殿下,最为隐秘之事,并非皇上生母之死,而是皇上生母的身份,才是大忌。”
“皇上的生母……究竟……是谁?”离王感觉到自己的嘴有些晦涩难开,他一直觉得,皇上的生母见不得人,是因为卑贱低下,与富丽堂皇的皇宫极为不衬,但听江知慎今日的意思,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能告诉你们,皇上生母的身份,原来有个小可爱分析了大致的思路,非常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