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夜色渐褪,微亮的天光透露朦胧的青灰,城市尚未苏醒,冷瑟的街头,晚灯橙黄的灯光洒落满地。
徐子束打个哈气,将车停稳在小区门口,惺忪地眯起眼,看向门口。
保安亭里值班的瘦保安起身去接热水,胖保安靠着椅背,伸长腿,两手笼在一起,头歪向一边,发出鼾声。
门口有盏灯光冷白的路灯。
不多时,出现一道被灯光投射在地面上的人影,一步步靠近车子。
待人上车,靠着后座椅背,徐子束看清他冷恹的神情,便问:“药效过了?”
也难怪他急着离开,怕钟远萤看出他状态不好。
付烬仰着头,手背压在眉骨上,没说话。
徐子束递过去一瓶水,“昨天你没吃什么东西,大概只能干呕,喝点水缓解下。”
等付烬接过水喝两口,徐子束才发动车子,平稳运行入车道。
——
左右两侧花圃的植株尚且浸润在黎明的寂静中,付家别墅里早早聒声噪起。
张姨边听着两位医生吵架,边准备早餐。
陈明葛:“谁让你给他开那药?副作用多大,把身体搞坏,还治什么治。”
斐悦然细眉一竖:“你以为我是你啊,会乱开药。”
“我什么时候乱开过药?”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懒得说。”
“行,现在给你个机会说清楚。”
张姨无奈摇头,把早餐端上桌,“陈医生,斐医生,可以用早餐了。”
两人暂时熄火,表面平和地用完早餐,而后继续争执。
陈明葛:“你以为让他偷跑出去见个人,身体就能自动痊愈?我早就不赞成你这样的脱敏治疗法,把赌注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前几年他复发成那样,差点害死他,要我说,别老想走捷径,先把他身体疗好,才利于情绪调节。”
斐悦然:“你就知道治身体,付烬的病源于心理,心理疾病可不必身体上的病简单,你这是治标不治本。”
张姨都习惯了,这俩医生凑一起,便会上演这一幕,一个是内科医生,一个是心理医生,都在自己从事的领域上有权威建树,偏偏碰面说起话来,谁也不让谁。
两人都是付菱青的好友,听说他们曾经在一起三年多,时常一块讨论病案,因为某些病人的病情,各执其见,开始争执不休,后来分手了。
正当陈明葛和斐悦然争执再度进入白热化,付烬走了进来,直径走到餐桌边坐下。
张姨立即给他备上碗筷和早餐。
陈明葛表情缓和下来:“这就对了,终于肯听我的劝告,定时定量吃好三餐,有些药不能空腹食用,烧胃。”
付烬侧头对徐子束说:“让人将三楼朝阳的那间房收拾出来,安置健身器材,再请健身教练来。”
斐悦然也眉目一松:“听我的建议不会有错,时常运动,利于放松心情,对心理疾病方面也是有帮助的。”
付烬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们:“阿萤说我太瘦。”
陈明葛、斐悦然:“......”
合着我们劝你这么多年都没用,人姑娘说一句你瘦,你就按时吃饭,运动健身,积极拥抱健康新生活。
付烬拿起瓷勺,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还可以吵四十分钟。”
“???”
这位积极生活的小少爷,同样挥洒激情工作,“等会我要给阿萤画篇番外稿。”
“..........”
陈明葛淡声说:“我居然会为这种人争吵。”
斐悦然点点头:“同感。”
——
过了几天,忙里偷闲的贝珍佳以“我掐指一算,感觉你瘦了,不能让你独自美丽,所以拉你出去吃夜宵”的由头,把钟远萤拖出来玩。
她们去市中心一家生意红火的韩式烤肉店。
好在工作日,客人不算太多,等了三桌轮到她们。
贝珍佳去接饮料,钟远萤拿盘子去挑腌制好的肉食,夹了不少羊肉、里脊和培根。
将肉片铺在烤肉纸上,钟远萤抬起头,随口说:“你今天心情挺好。”
“那当然,”贝珍佳笑眯眯地说,“可能因为我签了沅尽,名气身价提高不少,得以签下石木石心的最新完结佳作,我又可以策划新书了。”
石木石心画漫画近十年,比起沅尽这种天赋型迅速蹿红的选手,他稳步攀爬,画出不少优秀作品,有功底也有人气。
“看来咱们贝编辑要青云直上了,”钟远萤举杯给她道贺,又开玩笑说,“苟富贵,勿相忘。”
贝珍佳和她碰完杯,表情发酸:“你才是富贵本贵,我要有个弟弟出息成这样,还当什么编辑,直接抱这颗摇钱树晃到枝秃。”
肉片被烤出油星,冒出香味,钟远萤拿起夹子给它们翻面,就听到贝珍佳说:“付烬是不是谈恋爱了?”
钟远萤眼皮一跳:“怎么说。”
“虽然说是一本书,风格变化不会太大,”贝珍佳说,“但从他这几天交给我的画稿来看,上色偏暖调鲜亮,线条也比之前柔和,整个画面更有温度。”
一般读者看不太出来,但贝珍佳是专业编辑,且专修过相关领域的知识,又辨析过无数画稿,这点小变化能一眼看出。
不管是贝珍佳,还是钟远萤,都有个共同认知,画和人永远不会完全割裂,作画人处于什么样的心境,画面总有蛛丝马迹的应照。
贝珍佳侦探一样打量钟远萤的表情,扬眉道:“被我说中了?”
钟远萤慢悠悠地啊了一声。
贝珍佳握住她的手,眼冒八卦,“那位下凡的天仙是谁,在哪?!”
钟远萤一本正经地说:“天仙正在烤肉的人间烟火中。”
“......”
“靠,你们怎么回事啊?”贝珍佳有想过钟远萤,但又很快否决掉,毕竟那些不好的经历,让她对感情恋爱的事情很排斥。
钟远萤三言两语概括了下。
贝珍佳听完后心生向往:“你说现在叫我妈给我领个弟弟回来,还来得及么。”
“想整个童养夫是吧,举报了。”
“......”
两人吃完离开烤肉店,快接近十二点钟。
贝珍佳去取车,钟远萤站在路边等,百无聊赖地抬头扫视四周。
目光忽然定格,钟远萤定眼细看远处的高档会所。
恰在此时,贝珍佳开车过来,降下车窗,敲了敲方向盘,“愣在原地看什么呢?”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下一秒语气惊异:“那、那不是你爸......钟历高吗?”
钟历高正搂着一个女人,笑容满面的走进会所。
这家会所地处繁华中心,是有钱人来找女人玩乐子的地方,会所的老板不知是谁,听说后台很硬。
贝珍佳头皮有点发麻,撞破这种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钟历高胆子大,跟了付菱青还敢这样乱搞,得罪整个付家。
钟远萤没什么表情,上了车,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
贝珍佳发动车子,调转另外一个方向行驶。
一路无言。
钟远萤回到家,捏紧手机许久,长长吐出口气,拨通付菱青的电话。
“付阿姨,钟历高在北棠市吗?”
“你等等,我叫人查一下他最近的行程,”过了会儿,付菱青说,“对,这几天他到北棠市出差,远萤碰见他了么?”
“付阿姨,你明天有空吗?”钟远萤说的有些艰难,“我明天回一趟楠青市,想和你说些话。”
付菱青应下来,两人又聊几句,结束通话。
钟远萤盯着天花板,一夜难眠。
虽然她知道付菱青和钟历高没领证,也没多亲近,但他们好歹维持表面平和的样子。
但凡付菱青有丝毫在意钟历高,都会或多或少受到伤害,付烬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这点她光想想,血液就发凉。
如果不是这样,她还有另一件事情要确认。
——
翌日清晨,钟远萤坐飞机赶往楠青市,上午十点到付家别墅。
付菱青早早等在门口,对她展露笑容。
两人进入客厅坐定,付菱青给她拿杯西瓜汁,自己斟杯清茶,淡抿一口。
钟远萤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付菱青温笑道:“因为你爸的事来的吧?”
“昨晚我看见他出入那种会所......”钟远萤顿了顿,继续说,“和其他女人......”
付菱青了然,面色不变,温和的目光愈发柔和。
这孩子怕她受到伤害。
“别担心,也没关系,”付菱青说,“其实我和他不是你所理解和看到的关系。”
钟远萤追问:“那真实的关系是什么?”
“真相远比表面的东西难堪得多,也更让人难以接受,远萤,你还想知道吗?”
钟远萤点点头。
付菱青从一旁拿出两份当年和钟历高签过的文件,推到钟远萤面前。
如果钟远萤不问,付菱青不会主动去说,但钟远萤想知道,她也不会隐瞒。
当这两份文件被拿出来,钟远萤心中已有定数。
小时候她没怀疑过付菱青和钟历高的关系,上到初高中,通过同学认识更多的家庭关系,发现没有哪对再婚夫妇的相处模式和他们一样,就起了疑心。
后来彻底了解付烬的病症,她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也曾不可置信过,难受委屈过。
现在尘埃落定,她反倒觉得轻松不少。
一份是保密文件,一份是协约条件,钟远萤看完,不由感慨付家给出的条件极具诱惑性,唾手可得的钱权和资源,哪怕是火坑,都会有人往下跳,更别说心比天高,身处窘境的钟历高。
最后,她的目光落定在钟历高抖动的字迹上,可以想象他当时签字时兴奋窃喜的表情。
三个大字尤显刺目,钟远萤合上文件。
付菱青:“我和他的合作关系,在你们上大学那年结束,所以他早就搬离了别墅。”
钟远萤大学期间和工作后的几年没回来过,今年难得回来吃次年夜饭,付菱青才把钟历高叫回来做个样子,不然孩子一离家读书,就把她父亲赶出门,怎么说也不好听。
而且付菱青和付烬都不清楚他们父女间发生过什么,只知张姨说的,他们在楼上发生过争吵,不欢而散。
付家虽然血脉单薄,但一直都是相互扶持,亲情浓厚,难以猜到钟历高和钟远萤吵了什么,走到彻底决裂的地步。
“对不起远萤,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付菱青低下头,轻声说,“全都怪在我身上,别太过苛责阿烬。”
钟远萤看着这位在大公司顶起一片天的女强人,低声下气地道歉,扪心自问真的怪她吗?
钟远萤小学那会儿特别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单亲家庭,怕人背地里骂有娘生没娘养,可每每到家长会,钟历高都不去,老师再三盘问她家长怎么不来,她不愿说,心里极度抵触家长会。
后来有了付菱青,她不管多忙,有多么重要的工作和会议,都会准时到校给钟远萤开家长会,并且全程认真听完。
她帮钟远萤开家长会,李叔帮付烬开,每年如此。
那时钟远萤玩性大,不爱学习,老师点名留下付菱青,拿出钟远萤的作业和试卷,说:“这孩子不聪明还不勤奋些,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
向来有教养的付菱青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她很聪明,粗心一点而已,老师您如果再这么言重的话,我想有必要跟校方领导沟通一下。”
新来的年轻老师表情变了又变,只好向钟远萤道歉,“老师说错话了,并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钟远萤很不喜欢这个老师,这个老师只喜欢好学生,那种守纪律成绩又好的,老是上课点她名,说个半天,经常让她出教室罚站。
付菱青认真看完作业本和试卷,对着那老师,只夸钟远萤做对的地方,“您看,这两题考理解能力,远萤的思路很好......”
一个小时过去,老师无话可说。
别的班的小朋友刚被家长拎着耳朵走,经过钟远萤旁边,小声说:“好羡慕你。”
当天晚上钟远萤还是提着一颗心,怕被付菱青拉下脸来责备,但她没有,到时间点还提醒她最喜欢的魔法小樱要播了。
付菱青是个很有耐心和小孩做朋友的人,永远站在她这边,一点点积下信任。
她从未对钟远萤说过否定用语,例如“你不要如何,不能如何”之类,充分尊重她的想法,在无数细微之处,如春风化雨般关切。
一点点影响着钟远萤的行为处事。
钟远萤长大后时常做出设想,如果没有遇见温柔细致的付菱青,无限包容的付烬,她一直生活在钟历高动辄打骂的阴影之下,还能以平稳的心态面对生活吗。
不能,她大概率会和钟历高同归于尽,结束一切。
“付阿姨,我不怪你,”钟远萤缓缓说,“这些年来谢谢你。”
真正把她当成筹码换取利益的不是付菱青,而是钟历高,就算不是付家,只要有其他可能,钟历高一样会将她“卖”出去。
到了付家,钟历高反而不敢对她做什么。
付菱青是有私心,但她无论如何都怪不起来。
“呲啦——”
钟远萤抬手将那两份文件撕毁掉。
“虽然付烬应该也猜到你们是合作关系,”钟远萤说,“但还是别让他看到这份文件了。”
猜到和真正看到的感受不太一样。
付菱青抬起头看她。
钟远萤继续说:“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有疾病的人,都不想被当成病人看待,更不想被放在天平秤上衡量交易。”
付菱青微微一愣,想起钟远萤从小对待付烬的态度。
付家上下以及各位医生,都把付烬当成易碎品,不敢在他面前表露负面情绪,不敢多说一句重话,小心翼翼劝他治疗吃药,无限顺从他的心意。
只有钟远萤把他当成正常的小朋友,在他面前哭闹烦笑,一切都那么鲜活。
而她现在,还在努力向他靠近,顾及他的感受。
付菱青眼眶有些发烫,心头柔软,“远萤,我才是那个该说谢谢的人。”
——
钟远萤下午有课,告辞离开后,坐飞机回到北棠市,再赶到学校,喝点水休息会儿的功夫,正好进教室上课。
她的课是最后一节,上完正好放学。
钟远萤回办公室简单收拾东西,与其他老师打声招呼,便往校外走。
此时傍晚天际,斜阳的橙红晕染鳞云,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彩画,枯叶飘悠落地,又借着风力在地上摩擦出沙沙声。
钟远萤走出校门,广播放着的音乐朦胧远去,周围俱是涌出校门熙熙攘攘的学生。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忽然心神一动,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街边一角。
一辆卡车行驶过去,露出站在街边,脊背挺直的人。
付烬穿着浅棕色长风衣,里面白色单衣和黑色休闲长裤,气质干净清隽,身形颀长。
不知在那等了多久,似乎没想到钟远萤会回头,他愣了一下。
钟远萤朝他走过去,期间看见经过他的女生,都会多看他两眼,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近,牵住他的手。
注意到他手背的青筋上有不少针孔,因为扎针太多,而有紫青的淤血,被冷白的皮肤衬得显眼。
“又是偷跑出来的?”钟远萤问他。
明显他仍在重要的治疗阶段。
“已经五天了。”
五天没见到她,他难以继续忍受。
钟远萤用指腹轻轻扫过那些针孔,柔声问:“疼不疼?”
“本来想说不疼的,”付烬说,“但看你的表情,我忽然感觉有点疼了。”
钟远萤抬眼看他,发现他笑了起来,唇角眉梢都弯了弯,原来他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笑意,是像细碎晶莹的白砂糖,被阳光照得透亮好看。
那种暖意轻而易举融入人的心里。
钟远萤埋头牵他往前走,忍不住脸热,心脏也被烫到似的,错乱跳了几下。
付烬以为她只是查看他有没有配合吊针,走出一段路,见她还没松手,他的表情有些意外,慢慢垂眸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低声说:“我们这样会被别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她语气理所当然。
“可你不是讨厌这种事被人说么。”高中发生的事,他还心有余悸,所以原本只打算跟在她身后,远远看着她,送她回家。
钟远萤一字一顿道:“我现在不讨厌,也随便谁要说。”
她不想付烬再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了。
安静片刻。
钟远萤感觉到他一向微凉干燥的掌心竟然开始潮热。
付烬声线低缓地说:“那我明天还能来接你吗?”
像这样。
“可以。”
“后天呢?”
“后天周末不上课。”
付烬微微低下头,睫羽半垂,看起来很是遗憾。
钟远萤忍住笑意,补充说:“以后都可以。”
“嗯。”付烬眼尾轻轻上扬。
他们踩着斜阳余晖,身影并排着,一步步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我们小少爷终于被宠了!
老母亲手帕捂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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