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之中,年末的日子过得极快。
除夕前四日,洛阳又下了一场大雪,朝廷上下乃至民间的百姓都道这是新年吉兆,四处皆有一种祥和又喜悦的气氛,令人舒心有畅快。
皇宫中,更是人人都在为年末的大朝会做准备。
丽质从前的印象里,这场除旧迎新的朝会通常都是李景烨作为天子独自参加,可半个月前,裴济却向她提了此事,还道先前便已命尚服局制了她的礼服,只是不知身量是否合适,大约会提前几日拿来试一试。
她心中诧异,便直接问出来:“除夕的大朝会多是受朝臣与各国使臣的拜贺,我记得过去都是天子一人前去,你怎想起要让我同去?”
去岁年末,他们还在长安时,年末的大朝会从简操办,裴济便是一人去的,并未让她同去。
“去岁新朝初立,第一场朝会不宜铺张,那时候,外头与你有关的传言还未全消散,若让你露面太多,反而对你不好。今年便不同了,天下渐复太平,百姓们也已在慢慢接受你这个皇后,我自然也不必再将你藏着。”裴济拿两只手掌在她腰上量了量,点头道,“稍宽了半寸,恐怕的确得改一改。”
“可那是朝会,并非祭祀——”她想说前朝的事,可又不想提起李景烨,一时也有些迟疑。
裴济顿了顿,渐渐明白她的意思,道:“除夕的朝会本就该是帝后二人同去的,以前没有皇后,便只有天子一人参加。怎么了,你不愿去吗?”
“怎会?我自然愿意,不过是怕让你再惹人非议罢了。”丽质摇头否认。
她自然希望帝后之间能亲密而平等,可心中也明白,凡事该张弛有度,得一点一点慢慢来,在潜移默化中才能悄然移风易俗。
裴济抬眸看她一眼,摇头道:“不会,你放心。我只怕你的身子受不住,那日天不亮便要起,从早至晚都得坐在殿里,到夜里,也不能歇息,得继续赶赴宫宴。”
若是从前,这样的安排虽然辛苦,可丽质只要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能一丝不苟地撑下来。如今怀着胎,身子一日比一日重,尤其还多了些小毛病,容易疲累,频频如厕,都令她要撑下一整日的朝会有些艰难。
只是,这是裴济的一片好意,更是她愿意做,且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事,这样的机会,该好好珍惜。
思忖片刻,她咬牙点头:“没关系,偶尔一日,我能撑下来,况且还有你与我一起呢。”
裴济笑着握住她的手:“是,我自然与你一起。那日若觉得不适,定同我说。你早些离殿也不碍事,千万别逞强。”
不久到除夕,便迎来大燕帝后一年之中最为忙碌的一日。
清早天还未亮,裴济便携丽质一同起身梳洗,分别换上庄重的冕服和祎衣,前往含元殿参加除夕盛大的朝会。
朝臣们早已来了,正列队立在含元殿外,见帝后至,纷纷肃穆而迎。使臣们跟在另一侧,见状也跟着以礼相迎。
丽质跟着裴济一同走入大殿,并肩坐定,这才将目光往下方扫去。
一个个身穿各色官服的朝臣们身边,还有一个个面孔、服饰皆迥然不同的各国使臣,也都正拿好奇的目光看来。
面对这样多人,仪态与举止间不能有分毫差错。饶是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面对异国人们更为直接的目光,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裴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趁着众人行礼拜贺,不曾注意的时候,以挨着她的那一截掩在衣袖中的手肘轻轻往她胳膊上靠了靠。
就是这一点点极轻的力量,便令她慢慢定下神来,挺直腰背,坦然地面对众人的打量。
这也是帝后的职责之一。
只是她到底已五个月了,身子的确不便,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静坐,终是在两个时辰的使臣拜贺结束后,便先行离殿,余下的祝词、封赏等事便交给裴济一人来完成。
还在殿上,裴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命身边的内侍跟上,嘱咐她先走一走再坐下,免得双腿水肿。
丽质依言沿着寝殿走了两圈,待觉浑身的劲都缓过来,才回屋歇下。
待午后用过一顿饭后,她没再继续闲着,而是先往李太后与太皇太后处问候一番,又见了六局的女官们,分别给予丰厚的奖赏,再命人给各府的命妇们封赏,最后,命人将早已拟好的给天下妇人的贺词发出去。
事情做罢,便到了该赴宫宴的时候。
裴济喜节俭,恶铺张,因此这一回的除夕宴比之过去的那些年稍显朴素。然而,到底是要宴请各国使节,再朴素,也仍处处彰显出大燕包容万象的恢弘气度,尤其赴宴者众多,处处皆是一片欢悦和睦的气氛,更令人少了拘谨,多了平和舒适。
众人照次序纷纷上前敬酒。裴济一杯接一杯饮酒,始终面不改色,反而是丽质,饮不得酒与茶,便只拿温水替代,偏偏饮了不过七八杯便要起身如厕。
待她再回来时,已又有不少人饮过酒下去了,这时候站在眼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看来也不过与她和裴济的年纪相当,看来有几分眼熟。
其中那位年轻的郎君正笑着冲裴济作揖,拱手说着什么,一见她来,忙携着身边的妻子转身,恭恭敬敬行礼。
丽质笑着让二人不必多礼,将目光转向身边的裴济,不动声色地递出个疑惑的眼神。
见方才的情形,他应当与这位年轻郎君相熟,可她除了觉得有些熟悉,却着实想不起到底是谁。
裴济一面塞了一只才换过芯子的暖炉到她手里,一面笑着道:“这是八郎,杨八郎,亦是朕的表弟,你当也有些印象。近来迁都的事,有不少是他带着人忙前忙后,也出了不少力。”
丽质愣了愣,这才想起这人是谁。
杨家与过去的李氏皇族沾亲带故,论辈分,他的母亲当是李太后的表妹,杨八郎自然便算裴济的远房表弟,同是贵族子弟,二人过去也算相熟。
杨八郎年纪小,又不似裴济这般早早入仕,过去鲜少在宫中露面,丽质唯一见过他的几次,便是在宫中打马球的时候,尤其最后那一次——端午日,为裴济相看未婚配的娘子而特意在大明宫办的一场马球赛。
裴济便是将最后的彩头直接让给了他。
只是他身边的妻子,却不是当日那个英姿飒爽,在女子中拔得头筹的李十七娘。
她愣了下,心里升起些遗憾。
当初虽未亲眼见那二人站在一处,更没见过杨八郎对李十七娘爱慕追逐的模样,可也隐约听说过这二人的事,李十七娘似乎曾对他松口,眼看就要成就一桩姻缘,却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岔子。
这处,杨八郎已经歉然道:“是臣疏忽,未曾主动问候过皇后殿下。”
他说着,朝身边侧了侧,让妻子站近些,笑道:“今日臣来,实则想是向殿下引荐拙荆。”
那年轻女子相貌平平,柔弱而温顺,面上还带着几分怯意,却尽力维持着大方的样子,上前向丽质行礼:“妾秦氏拜见皇后殿下。”
丽质令她起身不必多礼。
秦氏似乎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见裴济与丽质,一时眼神有些恍,脸颊也微微泛红,只能勉强镇定心神,道:“妾冒昧,听闻殿下在宫中请了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为宫中女官们讲大燕律法,深觉敬佩,一来,欲向殿下聊表崇敬之心,二来,也斗胆问一问殿下,能否容妾也得此机会,听一听学士们的金石良言。”
杨八郎也忙补充:“拙荆的外祖曾任过前朝的大理寺卿,是以受其影响,拙荆自小便对律法之事颇有兴趣,这些年下来也算略有心得,只是身为女子,无处施展,听闻殿下在宫中设了这样的讲堂,臣便斗胆鼓励她来见一见殿下。”
丽质听得有些诧异,想不到竟会有女子主动要来听翰林院学士讲授律法。好在,她经过这几个月不曾间断的钻研,已对其中几门粗略懂一些,当即拣了些问出来,见秦氏果然答得□□分,便知其所言非虚。
她心中十分欣赏,即刻点头应下,邀秦氏年关后再开讲时一同入宫来听。
这样一个年轻,甚至看上去有几分怯懦的女子,却有不同常人的追求,实在是弥足珍贵。
一直到月上中天时,两位太后已先后离席,裴济也带着丽质一同起身,嘱咐过殿中众人后,便离席回寝殿去。
一路上,宫人内侍们远远跟在后面,二人慢慢地走在前面,脚下的积雪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裴济将丽质氅衣上的帽子拢紧些,也不牵她的手,只拿那只戴了皮套的手搭在她的肩头。
丽质想起秦氏,道:“方才见了秦夫人,我倒有些吃惊,想不到杨八郎和李十七娘这段姻缘最后却没成。”
她说着,目光里染上几分揶揄的笑:“这可本该是你的缘分呢,你拱手让人,哪知还是没成。”
裴济转头看她,确认她不是想起旧事而心生别扭,才满不在意地笑了下,道:“哪里是我的缘分?我的缘分早已注定落在你这儿了。八郎同我说过,李十七娘本有意嫁给他,可到议婚时,却遭动乱,她不得不跟着家人举家南迁,在那儿嫁给了一位地方官之子。如今的这位秦夫人,是他母亲后来又替他择选的。”
“原来还有这回事。”丽质回想起方才那二人相处的自然亲密的模样,一时诧异,“可他看起来,与秦夫人也算情投意合,为了她,还主动到我跟前恳求。”
须知即便这时候的风气再开放,外头有再多女子抛头露面,大多男子男子仍是打心底里不喜家中妇人在外太过奔波露面。如杨八郎这样主动鼓励夫人钻研律法,入宫听讲的,并不多见。
裴济道:“是啊,他本也是不答应这门婚事的。可那时候恰逢战乱初平,他偶然见秦氏主动拿出多年攒下的私房钱,亲自到铺子中买粮,以化名分发给才到长安,无家可归的百姓,这才转了心意。后来二人几番共处,皆觉中意,这才成了这桩婚事。”
丽质点头赞道:“这位秦夫人果然不是一般人,李十七娘虽令人叹惋,可秦夫人也值得旁人全心的对待。”
“是啊。”裴济不知想起了什么,望着天空中的弯月,叹道,“佛家说,万事皆有因果缘分。同样的人物,遇见得早或晚,结果会大不相同。丽娘,幸好我遇见你时还不晚。”
丽质忽然觉得心口发酸,眨眨眼轻声道:“嗯,幸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