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萧迟拣选的十六盏角琉璃灯被依次点亮,小太监挑起挂在梁枋的挂钩上,剔透的琉璃灯洒下晕光,照得瑶花台上柔和明亮片。
浅杏帷幕低垂,象牙白的斑竹屏风环绕三面,挡去从湖面掠来的夜风,温馨又暖和。
萧迟立在大敞那面,游园会已开始,灯火灿烂如九天银河,远有喧嚣人声近又清静,既不烦扰,也不会显得过分冷清,本来不大喜欢庆典游园的他这会也觉得不错了。
他吩咐:“菜待母妃来了再上。”
为了菜不凉,还特地在瑶花台下搭帐备了个临时小膳房。膳房小太监应了声,忙回去传话。
王鉴凑趣:“酒水该先上来了,稍温温,娘娘喝着不凉。”
他母妃不喝酒。
“今儿娘娘说不定会小酌两杯呢。”今天可是萧迟生辰,小冠的好日子。
萧迟想也是,“去吧。”
王鉴颠颠儿,指挥人桂花甜酿和惠泉酒都取了来。惠泉御酒的青花白瓮子摞在起也成景,这是特地给萧迟备的,毕竟桂花酿甜津津,男人般不喝。
“你这奴才!”萧迟笑骂。
可见情绪确实起来了,王鉴笑嘻嘻凑趣:“殿下可要赏?”
萧迟不轻不重踹王鉴脚,“就会邀赏,去去!”
王鉴哎呀哎呀避过,笑道:“殿下不赏,娘娘来了也是要赏的。”他笑嘻嘻:“怕是还要夸小的懂伺候能让殿下高兴呢。”
“就你还懂伺候?少骗娘娘的赏!”
笑骂着,忍不住眺望大湖方向,夜色水天渺渺,看不大真,但他知道,妙法观就在大湖东岸的山麓下。
……
妙法观。
夜风习习,虫鸣鸟叫,远处的喧嚣并侵扰不了这座宫殿式观宇。只不过今夜的平静安宁之下,却多了几分浮躁。
段贵妃来回踱步,边上的老宫婢劝:“娘娘,今儿殿下小冠呢,听说准备了许久请您去,……”
段贵妃忍不住抬头眺望,宫墙阻隔了视线,她提起鹤氅下摆,快步出了宫殿大门,仰首往瑶花台方向望去。
距离太远,望不见瑶花台,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灯火璀璨。这是……千秋节游园会。彩灯连绵,相隔这么远,都能仿佛能觉到里面的人声鼎沸。
段贵妃怔了怔,老宫婢见,忙道:“王鉴说有侍卫守着,那边并过不来,……”
段贵妃慢慢低头,许久,最后摇摇头:“我不过去了,”她嘱咐老宫婢:“你告诉迟儿,说我亲自下厨置席,请他过来。”
老宫婢无法,只得应了。
她又想,也好,娘娘亲自下厨,殿下应也会高兴的。
……
但萧迟并没有感到高兴。
“娘娘说不来了,……”
他怔怔在原地,看老宫婢嘴巴张翕,后面的话入了耳,但他又感觉没听见。
忽然觉得很难受。
若平日母妃下厨他大约会高兴地去的,可此刻夜风轻吹,帐幔拂动,看着眼前精心安排的布置,忽就难受了起来。
很难受,胸臆闷沉沉地仿佛憋着什么,鼓着压着,出不来,也泄不去,难受极了。
自崇馆后直强自压抑着的情绪就下子爆了,“滚!都给我滚!!”
他怒喝。
“哐当”声巨响,整个花架子都被他踹翻,精心挑选的玉兰山茶盆景碎了地。太监宫人噤若寒蝉,屏息弓腰急惶退了下去。
就剩王鉴和老宫婢,二人还想劝,萧迟暴怒:“滚!统统滚下去!所有人!!”
不得已,二人也只得退下了。
整个瑶花台上下很快清空,远处喧嚣热闹,身边死寂片。
檐角的角琉璃随风微微摇晃,抬头环视他花了半个月心思仔细布置的切,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呵,呵呵……”
他放声大笑,笑过之后,直接提起瓮子惠泉酒,拍开泥封仰头就灌。
清冽冰凉的酒水直入喉头,化作火辣辣的滚烫热流,进入空荡荡胃肠,阵绞痛,他才似乎觉得好受了些。
瓮饮尽,他喘着气,狠狠掷,听“噼啪”声脆响,他提起另瓮,再次拍开。
酒水沿着脸颊润湿他的鬓发,淌透他的衣裳,瓮接着瓮,越灌越急,五瓮子的惠泉酒全被他启了封,又狠狠摔了个稀巴烂。
烈酒穿喉,场烂醉,萧迟把帐幔扯下来,几案推翻,亲手将他精心准备的半月的布置毁去大半,跄跄踉踉回到圆桌前。因他的吩咐,圆桌空荡荡还没上菜,只边上放着壶温在白瓷盘里的桂花酿。
萧迟扯,白瓷盘酒壶落地粉碎,他个趔趄,跌坐在椅子上。
意识昏沉,心和身体都很难受,他不想起来,也不想动,闭上眼睛,伏在桌上。
似过了很久,又仿佛没多久,迷迷糊糊间,忽听到阵细碎的声音。
是衣料摩挲声和脚步声。
他登时大怒,抚了抚额勉力撑起,只抬头,却愣了。
琉璃灯洒下的晕黄烛光下,宫装女子绕过屏风,身深青披帛淡绿襦裙,拽地的裙摆下幅绣着大片大片的银色鸢尾花,熟悉极了,却是他母妃还肯出妙法观时的惯常穿着。
身素雅,正对他浅笑微微。
萧迟忽就委屈起来了,他委屈极了,抿唇喃喃:“母妃,……您不是不来么?”
……
时间回溯到刻钟前。
宫女将鼓鼓的荷包塞给守路口太监,连连哈腰点头:“谢公公了,不管如何,我们绝不往外透半句?”
“快去吧,不然陛下该回了。”
太监颠颠手里的荷包,迅速和宫女交换个眼神,微不可察点点头。
宫女转身扶住身侧人,千恩万谢后,二人急急向前。
身侧这人披着件大黑斗篷,连兜帽戴上看不清面容,但能洁□□致的下颚和玲珑婀娜的身材。
她走得比宫女还要急几分,在宫蹉跎岁月十年,再不拼把她就要年华过去了,因此她花费了所有积蓄,换取了这个机会。
到了瑶花台下,见果真没有半个人留守,消息无误,小妃嫔很高兴,扯下斗篷,露出精心准备的身和大片白生生的胸.脯
她紧张又忐忑,宫女鼓劲:“段贵妃都四十多了,陛下早晚会宠新人,今日大节,陛下必饮酒,只要……”
小妃嫔心定,提着裙摆上去了。
她小心登上瑶花台,转过扇又扇屏风,果然见绡纱帐幔后的圆桌上伏这高大男子。
她大喜,扯了扯抹胸,双手交叠在腹前,以最优雅的姿态款款绕出屏风,娇滴滴:“陛下~”
“妾给陛下……”请安。
后半截子话陡然消音,紧接着“哐当”声巨响。
萧迟目眦尽裂:“贱婢,你找死?!”
不但擅闯瑶花台,冒充他的母妃愚弄他?!竟还敢扮作他母妃的模样欲勾引他的父皇?!!
瞬失落惊愕后,萧迟出奇地愤怒,他怒不可遏,霍地站起,竟直接把就推翻了大圆桌。
小妃嫔看清他,尖叫声,转身就逃。
萧迟勃然大怒,立即追,他追出两步,脚下不稳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扶住圆柱站住,眼见对方将要绕出屏风,他抄起花架上的盆景掷过去。
大醉之下,手上失了准头,小妃嫔尖叫避过,他跄踉追上,脚踹翻屏风“哗啦”巨响,拦住对方去路。
小妃嫔连忙掉头往另边,萧迟跄踉怒追,抄起手边的东西连连掷。小妃嫔惶惶躲避。个追个逃,眼见双目泛红的萧迟就要追上,小妃嫔惊慌失措之下,竟头撞到花架子上。
黄花梨多宝阁花架被她头撞翻,砸在屏风上,排排彩绘斑竹屏风就像多米洛骨牌那般被整个砸飞翻落三丈余的高台之下,“轰隆轰隆”巨响不断,完全淹没了小妃嫔的尖叫声。
花架子翻倒瞬间,顶上的盆景飞起砸下,“砰”声闷响,重重砸在小妃嫔额角,尖叫戛然而止,浓稠鲜血沿着她的额角淌下,砰地倒地。
萧迟连退几步,勉强避过砸落盆景,脚下却被阻,昏沉沉的头脑结结实实撞了腰粗圆柱下。
“砰!”
阵晕眩,他勉强睁了睁眼,扶着圆柱的手往下滑,阖上眼睛。
远处的游园会方向,阵喧哗声起。
……
不知为什么,裴月明突然心神不宁,右边眼皮子阵狂跳。
她不安,忍不住环视周围圈。
正在此时,忽听瑶花台方向“轰隆轰隆”阵连续巨响,热闹的游园会陡然静,众人惊愕看去。
裴月明眉心跳。
她忽抬头看皇后,正正好望见朱皇后唇畔丝若有似无微笑,转瞬收起,焦急:“什么事?……”
她心突。
忽她晕了晕,忽如其来的晕眩让她晃了晃,桃红慌忙扶住。裴月明隐有所感,强撑着对卢夫人道:“……姨母,我忽然头晕,……”
“怎么回事?”隐约见卢夫人皱眉,不悦:“真是!还不赶紧的叫人扶回去,……”
……
裴月明再睁眼时候,眼前片模糊的晕亮。
她大力眨眨了眼,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飞翘的檐角琉璃宫灯,自己果然在瑶花台。
很乱,桌倒凳翻,满地残瓷花泥,三面屏风已差不多全部跌翻下去,呼呼带水汽的湖风吹得帐幔乱舞,却未能吹散浓重的酒息。
贵妃没来?萧迟酗酒?
这个念头才闪过,她瞳仁缩。
个青绿宫裙的身影倒伏在翻侧的花架子旁,动不动,倒深深口子磕在她的左边额角,猩红淌了半边脸,流在地面上汇成滩浸润他的袍角,白皙面庞殷红血迹映着黯淡烛光,格外狰狞。
几乎是瞬,裴月明白了朱皇后的目的。
她慌忙爬过去,探,她感觉不到鼻息,酒化登时作冷汗湿了后背。
游园会喧哗大作,她抬眼看去,只见许多穿着绯色墨绿官袍的惊急涌向花墙聚集,守在花墙的侍卫频频回头,隐约有几个往这边急急奔来了。
不好!
不管这现场是被布置的,还是萧迟醉酒下真和这小嫔妃追逐什么的,裴月明清晰的知道,他绝不能被“人赃并获”!
旦被大小朝臣亲眼目睹,那就完了!
她必须离开,只要及时离开现场,哪怕大家知道今夜三皇子在瑶花台设小宴那又怎样?没看见人,皇帝就有斡旋的余地。
她得马上走,赶在朝臣闻讯赶至之前离开瑶花台范围!
裴月明勉强撑起,立即晃了晃,手扶住柱,她心里大骂萧迟,你丫的怕不是想喝死?!
跄跄踉踉往最后面的石阶冲去,她完全走不了直线,只能勉强扶着石栏,艰难步步往下挪。
裴月明半神志是很清醒的,另半则像完全被酒精腐蚀了,昏昏沉沉,身体完全不听指挥,恍惚间喧哗声仿佛越来越近,最后她咬牙,抱头往下滚。
咕噜噜直接滚到台阶最底下,滚出十数丈到了花树前,挡,她才被拦停。
瑶花台被林木花树三面包围,林荫密集消暑等,如今却是裴月明脱身的最有利条件。
她顾不上疼,扶着树干勉强爬起,跌跌撞撞往黑漆漆的林木撞了进去。
她没冲多远,昏沉的头脑和身体连串折腾已到了极限,喘息着,眼前发黑,她暗叫不好,只能勉强就近找了个还算隐蔽的树丛。
冲进去,她就失去了意识。
……
裴月明重喘下,睁开眼。
顾不上桃红惊喜的呼唤,她倏站直往瑶花台方向望去。
黑漆漆的天,隐隐火光喧沸人声。
朱皇后距离瑶花台不远,她肯定赶到了,这等现场第时间肯定要搜寻的,众目睽睽,皇帝只怕也不能否定。
萧迟就倒在不远的花丛里,他袍角还沾有血。
裴月明咽了咽,地形她很熟,这位置距离瑶花台不算很远,她要赶,能赶到。而现在宫人都顾不上给引路了,这甬道就她和桃红两个。
踟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她咬牙:“桃红快,你去上次那个亭子等我!”
裴月明扯下外裙,迅速和桃红交换了衣裳,两三把扯下头上钗环,青丝散乱她也顾不上了,随手用乌木簪子绾,人已顺着缝隙钻入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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