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晚秋时节少见的阴雨天。
大理寺牢狱中墙顶近乎成年男子拳头大的透气口,几乎无光可透。
双眼早就适应昏暗的郑氏家主,岔开双腿坐在角落,无意识的揪手中被捋得如同炸毛的干草。
他面前是用干草摆放出的‘正’字。
只差最后一笔,就能拼凑出十二个。
再次感受到带着泥土味道的潮气时,郑氏家主猛地用力,彻底将饱受折磨的干草揪散。
这次他没再犹豫,拿起另一根完好的干草撕扯下适合的长短,立刻放在正字的缺口。
然而仅仅呼吸两次,他就再次伸手,拿起刚刚放下的干草,继续无意识的折磨。
也许是被关得太久,郑氏家主对时间的判断越来越迟钝。
他已经忘记上次见到阳光是什么,也无法判断阴雨天持续多久。
原本可以通过夜里点灯判断时间,因为大理寺每日都会趁着深夜审问他们。以至于夜里点灯,已经成为令大部分人发自内心恐惧的事。
毕竟是□□凡胎,怎么可能对常人难以忍受的刑罚无动于衷?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里点灯也变得不规律起来。
郑氏家主不愿意回忆夜里点灯发生的事,继续沉思,黑暗已经持续多久。
半个时辰?
两个时辰?
还是已经过去整日或两日以上?
他不知道!
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令郑氏家主忽然生出难以控制的惶恐和暴躁,他突然大吼一声,狠狠扑散从入狱首日就开始积累的‘正’字。
郑氏家主所在的牢房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十二个人。只有五个人朝着他的方向看了眼,随即收回视线,盯着虚无处发呆。余下的七个人,自始至终都没理会突然发疯的郑氏家主。
因为郑氏家主不是第一个发疯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发疯的人。
正濒临发疯的人不想被郑氏家主影响,已经疯了的人懒得理会郑氏家主。
英国公闭上眼睛,耳边既有从远到近越来越响亮的哭声,也有郑氏家主疯狂摔打干草的闷响。
今日是他们被关在大理寺牢狱的第六十或六十一、六十二,因为无法肯定确切的日期,英国公的眉宇间也浮现烦躁。
“是不是虞珩那边出现了问题?”分不清是有气无力还是故意压低的声音在英国公耳边响起。
英国公抬起眼皮看向苍老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崔太师,艰难的忍住几乎冲破胸膛的焦躁,坚定的摇头,“不会有问题。”
没等崔太师再次开口,英国公已经再次闭上眼睛。
如果不是怕刺激到崔太师的情绪,他还想捂住耳朵。
别说。
他不想听。
郑氏家主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可惜他冷静下来,不代表被他的情绪带动,陷入恐慌的人也能随之冷静。
大理寺牢狱正中央的位置关押的是各家家主和四品以上的朝臣,左右是女眷和嫡系。距离他们越远的人,在世家中的地位越低,情绪也越容易崩溃。
没过多久,就有提着红灯笼的羽林卫挥着鞭子进门,狠狠的甩向仍旧不肯安静的人。
康氏家主和陈氏家主默默移动位置,目光幽幽的盯着挥舞鞭子的羽林卫。
只是震慑,没想将不听话的人抽得皮开肉绽。
看样子,负责审问他们的人还没变,长平帝对他们的态度也没变。
两人眼底的呆滞逐渐转化为浓重的戾气。
已经过去整整俩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关着他们?
难道长平帝的纯孝仅仅是装装样子?
竟...
然拖着时间,任由焱光帝在民间的名声越来越臭。
随着牢狱中的灯笼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杂乱。
“点灯!他们又点灯!”
有人惶恐。
“我不想被提审,为什么要惊动他们,是谁先出的声?先提审他!”
有人愤怒。
“是、是家主的牢狱中最先有动静。”
有人心虚。
“明明都是先帝的错,为什么要与我们过不去?为什么!”
有人偏执。
众生百态,尽数显现。
再次感受到惶恐中夹杂着愤怒的目光,英国公不得不睁开眼睛。
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也许会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然而看到衣襟破烂勉强只能蔽体、头发散乱甚至有爬虫显现的熟悉面孔,英国公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无需铜镜,他就知道自己模样与这些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让他下意识的捂住胸口。
想吐。
不行,吐出来只会更恶心。
英国公稍显急迫的垂下眼帘,选择不去看难以接受的东西,正如他刻意避免去想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音信的虞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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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退路。”
最终只有六个低不可闻的字在不存在的风中消散。
仇大苦深的盯着英国公的人纷纷移开视线。
如果英国公用他们早就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的理由敷衍他们,他们就有借口将心底积累许久的情绪,发泄在英国公身上。
可惜英国公没有。
他只是将残酷的现实说给他们听。
这场豪赌,非胜即败,他们没有退路。
即使再惶恐,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否则只能坠落深渊。
这次审讯出乎众人预料,没有持续太久。
倒霉的虞氏家主和康氏家主刚走出牢狱,又出现在门口。
他们大步走向关押他们已久的地方,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情绪令他们的表情看上去颇为狰狞,“金吾卫来了,要宣读陛下的旨意!”
如同沸水落入滚油,刚安静不久的牢狱立刻陷入触底反弹的喧闹,然后又在呼吸之间恢复寂静。
宣旨的人是莫岣。
虽然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甚至有些憔悴,但世家的人看到他之后,悬在喉咙处的心都瞬间落地。
莫岣!
当之无愧的先帝心腹。
如果长平帝宁愿先帝背负弑父夺位、通敌卖国的名声,也要处置他们。少不得也要处置其他同党,最先倒霉的人肯定是莫岣。
莫岣不知道长平帝为什么让他亲自来大理寺牢狱通传圣旨,也没心思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到展开圣旨之前,他都在想,今晚应该用安神药,还是用醒神药。
自从长平帝扛不住民间的朝臣的压力,决定顺应民意,莫岣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用安神药,夜里睡得沉些,免得先帝不好入梦。
用醒神药......莫岣拒绝去深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作为从来不需要做抉择的人,莫岣迄今为止都没能做出选择,也没在睡前用过任何药。
这个问题,仍旧困扰着他。
好在鲜少有人敢在视线停留在莫岣脸上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即使不少人正暗搓搓的等着看他的笑话,也不敢做出头鸟。
暂时没人能发现莫岣的纠结。
大理寺牢狱中的世家罪人虽然正一反常态,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莫岣,但他们的心思都...
在莫岣捧着的圣旨上,完全没心思揣测莫岣是否有心事。
见到熟悉的字迹,莫岣收敛心神,气沉丹田的宣读圣旨。
“今奉建兴皇帝之令,将长平皇帝玉碟改在昭宴太子名下......”
“不可能!”英国公扒住围栏,手上的青筋凸起清晰的脉络。
无缘无故,皇帝怎么可能改玉碟?
自从被关入大理寺之后,世家罪人每日除了应对审问,就是想入狱的原因和出狱的可能。
不仅与英国公同狱的人立刻反应过来,这封圣旨代表什么。
位于英国公等人左右,甚至更远的人也收敛笑容,露出眼睁睁的看着希望彻底坍塌成废墟的疯狂。
莫岣暂停宣读圣旨,向来冷漠的目光充满戾气。
“圣旨亲临,应跪听宣旨,不得喧哗。”
没等金吾卫有动作,负责看管世家罪人的羽林卫将军已经挥着鞭子狠狠的抽过去。
只一下,本就窒闷的牢狱中就蔓延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莫岣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同情心,对世家也不会例外。
他只知道,罪人不尊圣旨,不尊长平帝,应该受到惩罚。
如果羽林卫没让这些见血,他身后的金吾卫只会下手更重。
偷偷观察莫岣的羽林卫将军见状,不仅鞭子挥的更狠,还连声叫手下再到外面叫人来教训不听话的犯人。
废帝已经受到惩罚,作为同党的世家绝不可能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此时不下狠手,来日若是被同僚议论对通敌卖国之人手下留情,岂不是平白掉进粪坑?
反正襄临郡王已经交代,除了正被单独关押的祁株、祁梅和他们的母亲李娘子还需仔细审问。其余人皆不必看在他的面子上,特别留情。
羽林卫将军冷哼了声,手中的鞭子灵活的绕过栏杆,重重的抽在英国公的脑门上。
老匹夫,仗着有个郡王孙子,鼻孔朝天看,在大理寺牢狱中,还要摆世家家主的谱。
人家是宗室的郡王!
太多剧烈的情绪在英国公的脑海中横冲直撞,以至于他根本就理不出任何完整的想法,只有愤怒,难以宣泄的愤怒。
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妻带着怨恨离世。
不孝子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了解贱命。
还有虞珩,竟然......
对,还有虞珩这个小畜生!
“虞珩!通敌卖国,虞珩也有份!”
英国公用尽全力喊出这句话,成功压过鞭打和哀嚎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
羽林卫将军的手随着哆嗦的心软了下,不小心怼在栏杆上,钻心的疼。
他只犹豫一瞬,立刻忍着疼狠抽英国公。恨不得能直接抽死英国公,让他再也说不出会连累旁人的蠢话。
可惜羽林卫将军没长出三头六臂,手中也只有一条长鞭。即使将英国公抽得昏厥过去,也无法同时堵住所有人的嘴。
一时之间,牢狱中除了抽鞭的声音,竟然只剩下‘虞珩通敌卖国’的泣血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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