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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玉之殇 2(1 / 1)

翌日康宁殿请安,定柔坐在肩辇上方转过垂花门,宸妃的小驾仪仗也恰从东六宫的巷道过来,定柔忙吩咐下头:“停一停,让宸妃先进。”

待走近宸妃见前头的一行不动了,也吩咐下头:“住辇,敬让贵妃娘娘。”

摩挲着指间的冰玉弥勒指环,目光含着善柔的笑意,凝视着那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上天赐予了倾世的美貌,还赐予了康健的体魄,表哥洁癖之人,竟会痴迷至此,将六宫全然枉顾。

从前以为表哥是文经武略的帝王,心怀只有家国天下,女人对他来说不过粉黛玩物尔。如今方懂了,原来表哥也不过是个俗常的男子,有七情六欲,会在女人身上失了分寸。

白握瑜自负绝世聪明,却连最简单凡俗的道理都看不透,傻的可笑。

曹细如竟是早看出来了。

当初没准还暗暗取笑过呢,一个智者犯了最低级的错误。

定柔见宸妃的仪仗半晌不动,不好两厢僵持着,命内监住辇,下来,端着恭敬的仪态款款走过去,敛衽一福,唤了声宸妃姐姐金安。

宸妃审视着她笑了一声,道:“妹妹这是何意啊?表哥虽说贤淑德三人以我为尊,可从未说过我是四妃之首,贵妃在众妃之上,位同副后,当是我给你行礼才是,何苦做这姿态呢?本宫记得你从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到底时光境迁了,也学会用心计了。”

定柔没有反驳,觉得没必要解释,仍恭敬地垂着颔,抬手说了句:“请姐姐先入。”

宸妃轻蔑地嗤鼻,因为身子弱内监直接将坐辇抬进了康宁门。

午晌何嬷嬷从外头抹着泪回来,定柔正在几桌前雕刻,何嬷嬷左脸五个鲜红的指印,哭道:“娘娘给奴婢做主啊。”

定柔问:“这是怎地了?与人起争执了?不是告诉你出去谨小慎微么。”

何嬷嬷手掌捂着一边脸:“奴婢去宫闱局取娘娘的补品,含章殿的同知姑娘也去了,别的宫里也去了,大家按着位份排,同知姑娘偏要到前头,还说从前都是含章殿在前头,奴婢不忿,刚说了两句,她就拿大耳光子扇我,这是打娘娘的脸啊!还说贵妃才伏侍陛下几天,宸妃娘娘可是青梅竹马,这分明对您大不敬!内侍省那群混账羔子也不敢管,说两边都得罪不起。”

定柔眉头大皱,撂下刻刀,怪道:“姆妈,你跟着我这几年忠心耿耿,拿我当亲人一般,我心里感激。可自打进宫后,你便颐指气使起来了,出去仰着颔儿走路,人人对你唯唯诺诺,让人说春和殿仗着陛下宠爱骄纵,你这是害我知道么,她一个病人,本宫难道跟她争吃食不成?”

何嬷嬷小声道:“奴婢是怕他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藐视您......”

定柔秀眉一厉,道:“您也是年近半百的岁龄,见惯了荣辱沉浮,怎么连敬终慎始,鉴前毖后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呢?陛下疼爱和我和可儿,我们便尤其要规言矩步,不能给他惹麻烦,不能让他忧心烦恼,更不能叫前朝后宫置喙我是个骄宠的,让陛下为人诟病,您懂吗?”

何嬷嬷一张老脸羞愧的通红。

宫女捧来盛着玫瑰花瓣的温水,定柔将雪腻的双手放进去,对月笙说:“将阖宫众人叫出来,到外头,本宫要训话。”

庭外比肩连袂站了四排宫女和内监。

定柔立在阶上,面庞严肃,语声无限威严:“是本宫的错,不曾为你们立规矩。今天本宫以一宫主位发话,以后我春和殿所有人不得仗势凌人,出去以慎为键,谨守宫规,不得与人争执,不得妄谈人非,凡违背者,轻者驱逐,重则廷杖!”

“喏。”众人齐声。

三日后,一件事轰动六宫,轰动京城。

皇后之母曹岳氏被贴身丫鬟到大理寺击鼓告发,吝啬刻薄,苛待下人,年前将一名刚进府的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吾同胞妹妹,因不慎打翻了燕窝,而失手殴打致死,簪子扎在了胳膊上,不慎触了大血管,大出血亡,尸骸埋在后花园花树底下。

人命案子,众目睽睽之下谏鼓,大理寺不敢懈怠,接了状子,曹家是皇后母家,曹岳氏乃一品诰命,府邸最是讲究风水,是以不好直接破土掘寻,只遣了捕快守住后花园。

隔天消息传到朝堂,几番争议,皇帝与三法司商议之后,为平舆论下了搜查的皇令,捕快们当即下镐头,在三尺深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尸骨,已腐烂。

死的只是一个奴籍丫鬟,主家赔钱即可,谁家还不死个奴仆,曹岳氏被叫到公堂问了几句话,赔了银子。

没想到这只是开始,那丫鬟哭着供出许多事。

最惊人的一桩,骇人听闻。

曹岳氏为了保亲女的地位,施最恶毒的厌胜之术,将儿子的一名通房和一名入府献艺的戏伶鸩杀,只因与贵妃和宸妃同年同月同日生,剁去手脚做成人彘,以生人代替草木人,头上戴脑箍,胸前钉上大钉子,项上锁着铁链,封入酒瓮,请了道士开法坛,将木牌位刻上二妃的名字,献祭给魔王,后藏在一间暗室,每隔一月做法一次。据说魔王吃了生人,会派魑魅魍魉拘来二妃的魂儿,封在瓮子里,不得超生。

还曾为皇后怀孕请“佛童子”入胎,从民间寻来死婴供起,并找了男子来种胎,秽乱皇统。

这下平地一声闷雷。

那暗室里的骨殖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堵夹层墙里找到,宸妃那具已化成“骨醉”,贵妃那具还是新鲜的,佛童子的金身供在菩萨神龛下的青瓷罐子里,须臾之间,皇后也有了秽乱的嫌疑。

不等皇帝下令,大理寺自知事关重大,将曹岳氏拘捕入诏狱,连同涉案的子媳曹柳氏一并拘押。

大理寺和京畿府联名上呈了奏本,皇帝只说巫蛊之事派人细查,待证据确凿再作定论,然杀人性命不可恕。

言下之意,皇帝不信压胜之术,且皇后每回母家都有无数内宦和宫人跟随,女官记录起居注,无有秽乱的机会,这是污蔑,曹家举世清流,断不会出此伤风败。只追究曹岳氏杀人的罪责即可。

隔了一日,曹家又有一书童出首,两位国舅早年曾与邢贼暗通款曲,有被焚的书信残片为证,拼凑起来,虽只是些问候的话,可平白让曹家与邢家有往来的嫌疑,书信笔迹可模仿,这证据并不能定谳,是以两位国舅只暂时停职,由大理寺审查传讯。

当日皇后脱簪削衣,只穿着素罗单衣,披发含泪到了含章殿,从垂花门外一路磕头,进了内殿,额心已磕出了血。

对着榻上枕着引枕半坐着的宸妃一阵大磕特磕,涕泪如雨地求道:“放过我母亲,放过曹家......”

宸妃笑望着她的样子,嘴角勾起嘲弄。挥袖让左右退下,道:“曹细如,到了如今你还装,你不累吗?”

曹皇后一张面容憔悴苍白,被泪湿透,发丝沾了满脸,哽咽道:“你模仿笔迹,为何不干脆写成通敌串联,为何只是简单的问候?打蛇三寸,不是你的作风。”

宸妃笑而不语。

表哥何等聪明的人,做的太直接,反而落个出水见鱼,不清也清了,不如这样水中捉月,扑朔迷离,让他猜疑,对于君王来说一个“疑”字就够了。

曹皇后道:“我不是害死你儿子的直接凶手啊,你何以这样赶尽杀绝?那些人是你安插的罢?你费了多少功夫安插进府的?”

宸妃仍笑而不语。

皇后怆然道:“那小贱人衣裳襕衫流落街头,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自称身世凄苦,我娘可怜她才收留,本宫也大意了,一个小孩子竟也是你的细作,入我家五年,我娘待她如义女,她惯会甜嘴蜜舌哄的我娘信任,竟私下撺掇我娘做这些事,还瞒着我。

你毁了我一世的清誉,毁了我曹家,你也算半个念佛的,不晓得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你不怕将来下地狱吗?你不应该为来世积些福基吗?”

宸妃大笑:“果然还是曹细如,这么一番无助裹着恶毒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毫无违和,你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菩萨面孔,獠牙心肠,不行恶,却能一招叫人终身不痛快!你比真正行恶之人更加可恶。你也配提清誉,那慕容氏,你是怎么算计她的,费尽心思啊,毁了人家的清白,这一招龌龊至极,本宫都做不出来。表哥也恨极了你吧?”

皇后嗓音已嘶哑,道:“焚林而畋,做人要留有三分余地,你的身上没有罪业吗?本宫双手是干净无暇的,本宫从不曾伤过性命,你的手可是沾过人血的,先皇的金贵妃怎么死的?忘了她对你的诅咒了吗?”

宸妃面容丝毫未变,继续笑道:“数条人命,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曹岳氏便是手眼通天,也免不了刑法审判,本宫偏也要你尝尝,那至亲骨肉生离死别的滋味!”

皇后紧紧切齿,泪水重新落下:“我拿后位跟你换可行?你出具我娘和兄弟们无辜的证据,我写诏书,自请脱去凤袍让贤。”

宸妃鄙夷道:“本宫到了这份上,还在意那顶凤冠吗?本宫就是要你痛苦,痛苦一辈子!以后都活在猜忌和煎熬里,这次便是表哥动恻隐,也由不得他,本宫的人已广布舆论,底下官员联名上书,你娘别想活着出诏狱!至于你兄弟两个,便是证据不足,以后的仕途也完了。”

皇后十指剧颤,脸色由白变青,忍了好一会儿,起身来,眼中刻骨的恨意,冷声道:“白握瑜,知道你为什么是宸妃吗?”

宸妃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漠地拿过炕几边的月白釉净色茶盏,品尝着最新贡来的恩施玉露。

“贵贤淑德四夫人,何来宸妃?为何慕容氏后来居上却当了贵妃,你知道她的册封礼有多隆重吗,比之本宫当年进封过之而不及,多可笑,当初折腾出一身伤疤,在陛下心里还不及一个美貌的寡妇。”

宸妃放下茶盏,面色依旧。

皇后目光如寒刃:“本宫不过稍稍几句话,太后竟扼杀了一条小生命,难道不是因为对你埋下了怀疑的苗头?若对你信任不渝,怎会有机可乘?所谓姑侄还不及个旁人。

你仔细想想,这一生你有什么?你自负智慧,做的却皆是愚者的事,陛下的宠爱是假的,统摄六宫名不正,骨肉血亲没留下,这就是一个智者筹谋一生、经营一生的结果?苟延残喘躺在这里,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宸妃的手如冬霜中的干柴,手背绷出森森青筋,指间的玉环几乎嵌进骨头里。

正这时,内监来禀,曹岳氏在狱中悬梁被救下,已派了医者诊治。

皇后轻拍拍心口,整理着衣裙说:“揣摩君心是你的强项,陛下的为人自是真知灼见,他对万民苍生宽仁为怀,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对心爱的女子柔情万种,生平最受不得的便是欠他人恩惠,若不然你也不会折腾自己一身伤疤。

那年在衡州,我曹家于他有大恩,就凭这个,本宫这个后位一生坐的稳当。他也需要有个人挡在慕容氏前头,他更怕慕容氏到了更高的位子与他渐生嫌隙,进而离心,他倾尽心力宠爱慕容氏,给她皇后所有的尊荣,换成旁人谁能忍受这个,没有比我曹细如更妥帖的人。

曹家只要有我在,五年,十年,来日方长,总会重获陛下的欢心,总会东山再起。”

说罢,面上恢复了戚容,迈步往外。

身后,宸妃尖笑了一声,无比的爽朗。皇后脚下顿住,后脊霎时一层白毛汗,惊恐地转回头:“你对我娘做了什么?你还留有后手?”

宸妃转动着指环,已不再看她,扔了一句:“去看看不就知晓了,这人世间啊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曹岳氏再醒来的时候成了风瘫,口歪眼斜,流着口水舌头涨的奇大,不认识人,大小失禁,因为牙关紧咬不能进食,只能用麦桔从鼻孔强灌浆米水,痛苦到极点。

太医说是中了慢性之毒引发的痼疾。

生平最爱体面,到了此刻一辈子的体面都丧失了,名誉坏了,身体也坏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后在狱中守着,抱着母亲哭的撕心裂肺,捶骂自己无用。跌跌撞撞奔去昌明殿,跪在阶下哀求开恩,磕的额头沁血,放家母一条生路。

皇帝稍事走出来,伟岸如山的身影立在御阶上。

皇后又一阵急磕:“陛下,你相信臣妾,断不是那种德行败坏、不知廉耻的人,心若敢以父亲在天之灵起誓,此身良贞,如有一字谎言,家父九泉之下难安。”

皇帝一手负在身后,醇厚的声音对她道:“朕不信什么巫术压胜,更不愿重蹈前朝的覆辙,一个巫蛊牵扯多少条人命,会掀起国朝多少风浪。至于你是否清贞朕也不想细究,谣言止于智者。朕可以网开一面,放你母亲归家治病。但你记住,这不是怜悯,朕与你早就恩义两绝,此后对你曹家也仁至义尽。”

皇后磕着不停:“谢陛下隆恩......”

皇帝道:“曹细如,心里恨极了朕罢?这次你被伤尽了自尊,必是咬牙切齿的恨,随你怎么恨朕,只有一样,不许动春和殿半分心思,以后每日两个时辰回去侍奉你母,朕的人会时时刻刻盯着你。”

“臣妾,遵旨。”

连绵雨的天,宫阙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画卷中,殿外簌簌沙沙,昼夜不停。

定柔昨夜来昌明殿睡的,因皇帝处理事务晚了,冒雨乘舆将膳食送过来,路上湿滑,便不回去了,皇帝卯初起来上朝,穿戴好在小妻子脸颊深吻了一记,定柔假寐着忍笑,团了团被窝,将男人的余温锁在里头。

皇帝走到殿外,惊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背影,只穿着寝衣,倚坐门边,枯黄的发如荒草,绣鞋已湿透,宫女们端来炭盆围在身边劝说。

“怎么让宸妃坐这里!”

宫女们大跪了一地,同心哭道:“娘娘执意要来,一路撑着伞走过来的,丑时就来了,不敢惊扰陛下。”

皇帝大惊,解下身上的滚绒披风给她围上,宸妃靠在门框上一动没有动,一双明眸生的如秋杏翦水,睫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如今瘦骨嶙峋的脸更衬的双眼出奇的大,目光只剩了浑浊,显得有些悚人。

她遥望着巍峨的风阙,目光缥缈,忽而问:“表哥,瑜儿昨夜做了个梦,去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房子是奇形怪状的,人的脸也是鬼形怪状,有长了一只眼,还有长了许多眼的......瑜儿知道那是阴曹司,可瑜儿不怕,瑜儿从来不懂什么是畏惧。”

皇帝弯身揽住她的肩,如今总算知道骨瘦如柴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手触上去硌的厉害。柔声道:“快回去,坐朕的舆车,听话!”

宸妃唇角恍惚一个笑,目光仍望着那飞檐反宇。“表哥,瑜儿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如实回答吗?”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仍劝着:“天气湿寒,你受不得冷风,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宸妃眼眶含了泪,连泪也是冷的,她苦笑着问:“你有没有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一瞬间,喜爱过瑜儿,真心想让瑜儿做皇后?”

死之前,我想知道,这一生在这宫里,到底是不是毫无价值的?

皇帝满目悲痛和不忍。

雨又下的密了,天空阴沉的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皇舆车缓缓走在宫巷。

宸妃掀帘望着这座宫城,琉瓦飞檐臻臻至至,张傲如孤凰展翼,巨翅骞腾,业业入云。眼前浮现当初和长姐初来这里的情景,两个局促的少女,满怀憧憬,原以为是金堆玉砌的人生,却不想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叫住辇,不顾宫女搀扶,迈步下了御登,今日起来忽觉身上有了力气,她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撑着油纸伞,青石地砖迸溅起沸沸扬扬的水花泡泡,天地间静的只剩了雨声,脚下一股融泄奔腾着,不知流向了何处,水洼漫过了裤管,完全感觉不到湿冷。

她索性丢了伞,尽情沐浴在雨幕中,清凌凌的雨丝如千条万条水线倾泻,洗涤着面颊,竟是无比的畅快。

口中吟唱着:“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仰天长笑。

生而为死,当作如是观,白握瑜,你枉称聪明人,却竟到此刻才悟了。

你这一生就为了一个如泡影般的梦想,错付了,虚度了。

皇帝下了朝急奔含章殿,太医们集体在会诊,宸妃淋了许多雨,烫手的高烧,昏睡不醒,他一天也不曾忙别的事,奏疏全部堆积着,一刻也不敢离开的守着她。到了晚间所幸服了药烧终于退了,他这才舒出一口气。

宸妃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了双目,见到一脸担忧的帝王,还穿着朝服,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

生命薄如纸的女子,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道:“不要泄气,你想见的人已在路上,我半月前就下旨急召他回来,快马加鞭,相信就在这两日了。”

宸妃笑如花绽:“谢谢表哥,我就知道你一直是明白的。”

瑜儿不是你的伊人,你也非吾良人。

皇帝端过野山参粥喂了她一盏,到了半夜稍稍有了一丝精神,唤同知取来一个紫檀大箱子,上着几道大铜锁,皇帝扶着她强撑坐起来,靠着几个绣枕。

同知将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的蓝皮封。

同知解开取来一沓名册录,宸妃接过来说:“我已用不着这些了,都是经年培植的细作,籍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这几本是大矢国和伊贞部的,橐木脱近年如我们所料,变得刚愎自用,相信他已不是表哥的对手了。”

皇帝接过翻了翻,同知又取来一沓。

宸妃翻开一页,有气无力,只能捡重要的说:“表哥久怀整顿吏治之心,握瑜便早早布置了,要探听官员们的阴私并非渗透这一条路,花街柳巷是最好的地方。西市的锦乐坊有两家,正是臣妾所开,里头的红牌和鸨母皆是培植出来的,他们酒酣耳热,风花雪月之后就会吐真言,说的一字一句,都会记下来。”

皇帝定定地凝视她,后背微有寒意。

宸妃一个苍白的笑:“姑母疑我,没有错。”

她接着说:“沈从武这条狗已养成了狼,到处结党连营,接下来他定会图谋相位......

还有慕容康,表哥想重用他,可他是一匹烈马,骨子里野性未驯,若无淮南之变,只凭精忠报国四个字足以,然淮南之事在前,他心怀刻骨之恨,若要驯服,且是长久的功夫,此人偏狭重情,表哥可利用这一点。”

皇帝道:“朕已筹谋好了。”

宸妃放下名册,有些眩晕,欣然笑道:“瑜儿从前以为表哥有了我是如虎添翼,振翅凌云九霄,无往而不胜。今时才明白,你本就是腾云驾雾的麒麟,何需羽翼,是瑜儿多余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朕没有这么想过,你是这世间少有的经天纬地的奇女子,朕为须眉,深觉汗颜。”

她的眸光闪烁着泪花:“祝愿表哥成就千秋大业!”

宓王一路扬鞭策马,连侍卫都甩在了十里地外,从藩地宓州到京一千多里,跑死了三匹马,星夜到了京州,城门一听是他急忙开关,皇帝早降下了旨意。到了西城门外,听到马蹄声,守将一问是他也急令开门,四蹄狂奔在长街上,遥见巍巍宫城,白虎门已得了城门的消息,直接为他大开。

天色冥冥,雨已停了,东方霞色斑斓,宫巷蜿蜒,勒马直奔含章殿。

小梁子等在垂花门外,一见他立刻掉下了泪:“娘娘已弥留,怎么也叫不醒。”

他眼前一黑摔跌下了马,连日水米未进,身上的衣服几与肉皮长在了一起,被内监扶起走向内殿,阖宫的人跪着抹泪,一袭明黄龙纹袍的皇帝坐在拔步床前,神情沉痛。

目光下移,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张脸还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身上已穿上大殓的翟服,围着云龙纹霞帔,戴着璀璨流华的四凤华钗冠,脚穿缀满珠玉宝石的金舄鞋。

他喉间格格急颤,泪水汨汨直下:“瑜妹妹......”

皇帝眼中也含着泪,起身为他让开地方,宓王扑到床前,握起女子瘦小枯干的手,指尖凉如冰,掌心若有若无的一丝热。

他积郁在心中的愤怒顷刻爆发,一把扯下了霞帔子,抛在了皇帝身上,双目煞红着,痛吼道:“你给她穿上这些作甚!你以为她还稀罕这些吗!你误了她一生!为什么不早些放了她!”

皇帝沉痛地垂颔。

我让她回陇西就是放了她,为什么这几年,你们都没有在一起。

宓王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子,摘下凤冠,抚摸着削瘦的脸颊,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瑜儿.....我来了......你看看我......我来迟了......”

无限悲痛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傻蛋......”

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竟真的睁开了双眼,带着少女般琉璃剔透的笑容,亦如当年,他恍惚以为是错觉:“瑜儿......”

握瑜的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水杏盈盈顾盼,眼睫如蝶翼蹁跹,突然皱眉道:“你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啊!”

宓王泪水如急雨,急忙胡乱用袖子擦了,一路风尘仆仆,竟抹了个大花脸,她愈发嫌弃:“瞧你这样子,哼,我白握瑜嫁的可是雄姿英发的儿郎。”

宓王泪水掉不停,怎么也擦不完,他哽咽说:“你生气便骂我几句罢,我以后一定砥砺上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争了来!”

握瑜摇摇头:“荣华富贵我腻味了,想过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最好有满院的晚香玉,冰瓣玉蕊,举目不尽。”

他说:“晓得你喜欢百合,我将藩地植了一个乡的百合花,数十里绵延不绝,可惜现下不是花期,到明年,我们驾车出游看个够。”

她含着幸福的笑意,羞涩地点头。

宓王伸臂抱起她:“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间去,我带你驰骋山河,看遍风景。”

她如待嫁的小女儿,嘟了嘟嘴,吃醋道:“你家不是有个王妃么,我不去。”

宓王急忙解释:“她不是我的王妃,也不是侧妃和侍妾,只是王府的女管家,你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性子又懒散,处理庶务一塌糊涂,所以才找了她来,她有夫君,是我的下属。”

握瑜抚摸着他的剑眉,朗星般的双目,丰厚的唇,憨憨的模样,含笑道:“等我执掌中馈,所有一切都会井然有序。”

他欣喜若狂:“好,我就得让你管着,不然活脱一个邋遢货,我们现在就走。”

她褪去了蹙鸾刺雉的翟衣,卸去一身荣华,穿上崭新的织锦襦裙,被他抱在怀里出了栖凤翔鸾的殿堂。

天已大亮,天边一道绚烂的霓虹,视野骤然开阔,空气无比的清新,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周身从未有过的畅快。皇帝送出垂花门外,一辆别致的二驾马车停在那里。

宓王回头送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握瑜也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别了,表哥,别了,陛下。”

皇帝一手负向后,目送着他们上车,挥手送别。

马儿四蹄生风,车轮辘辘急速转起,将一切繁花锦绣抛在身后,很快消失在宫巷转折处。

黄昏时,传来他们双双殒命的消息,出了京城百十里外,宸妃是在下晌咽气的,宓王将赶车的侍卫喝走,独自驾着车,直冲路边的万丈深渊。

幕色笼罩大地,定柔进了东侧殿,四下没有掌灯,皇帝独坐御案后,面色挂着哀痛,小柱子点了一个灯柱。

太后听闻噩耗惊得犯了心绞痛,刚缓过劲来,皇帝命人将骨骸收敛,找了一处风水地建陵,将他们合葬。

定柔走过去抱住宽阔的肩,脸颊两两相贴:“能同生共死,也算比翼双飞,别难过了。”

皇帝吻着香软的小手,自责道:“我该早些将三弟召来,或许她的病会有好转,在陇西那些年,想来她是提过笔的,却没将信寄出去,她是个极要自尊的。”

定柔感慨说:“我从前以为她是个飞扬跋扈的宠妃,倨傲不可一世,却不知竟是个如此大智大慧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是我目光狭隘了。”

皇帝沉声叹息:“她博识多通,饱览群书,天生过目不忘,百官履历倒背如流,各地田赋捐税也了如指掌,谋略和见识甚至在我之上,若是男儿身,必是我毕生劲敌。”

定柔静静听着。

他语声无比的哀惋:“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做和母后一样的人,并非没想过成全她,曹氏攻于心机,为人阴险算计,我早不能容,握瑜虽不折手段,却从未对我有过谋算,她是有原则的。只是曹氏做事滴水不漏,即便被我识破,也苦于没有实据,曹家是文官的中流砥柱,半数清贵皆为其门生,废后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势必要有人流血,代价太大了。

再不念也是结发,我不能不义,那年到衡州石鼓书院求学,下毒和行刺几乎成了每日所历,若无曹家忠心护驾,我和四弟早已凶多吉少,门客折损了无数,这恩情我不能不记着。”

定柔双臂紧了紧:“夫君是有情有义的男儿!”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娘啊,终于把这个写完了,前半段一直找不到感觉,亲们帮忙捉虫找病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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