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密折(1 / 1)

除了林棠自己之外,没有人发现她最近经常在做噩梦。

被打死的那个男人口角溢出血沫,他瞪着眼睛,浑身抽搐着,鲜血浸湿了泥土,血腥味直往林棠鼻子里钻。

月光下他的面色青黑,血迹在他的衣服上显出黑色。

他如同一条装满了碎肉的麻袋一样被人拖下去了。

这个时代比林棠上辈子想象中的要更野蛮。每年的秋决名单只能由皇帝亲自审批后下发没错,但处以死刑的方式是当众斩首或者腰斩,甚至还有要当众受剐刑的。

围观死刑甚至是秋冬季节百姓们难得的“乐趣”和“热闹”。

但能经由各级地方官判处死刑,刑部复核、皇帝审批的只有“人”,而没有“奴婢”。

律法虽然规定主人不可无故杀死奴婢,无故杀奴者徒一年,奴婢有罪而不先告官府者杖一百。可实际上主家要整治奴婢,不必非要直接打杀。比方对于荣国公府的大丫头们来说,一句“狐媚子撵出去”,就可以让她们颜面尽失,只有自戕一条路走了。

余下打板子、掌嘴、罚跪、不给吃饭、辱骂、发卖到别的地方等整治奴婢的手段,官府更是管不着。

而在遇到拐卖、有男性家人的妇女、通奸、抢劫等事时,官府默许百姓动用私刑。

林棠知道她让人打死那个男子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律法上这时候的律法都无可指摘。

她和黛玉带着这么多年轻丫头住在庄子上,不狠狠整治了这一个,别说庄子上的男子心思浮动,就是她和黛玉从自家带来的人,也难保不起异心。

她那日护住了香菱,其实是护住了她们姐妹和所有的丫头们。

就算再不适应,林棠也宁愿让人打死一百个这样心怀不轨的人,也不想让她和黛玉,或者她喜欢的女孩子们,成为被折磨的那个。

但若父亲这回没能成功……

林家只有林如海一个人有职,还是太不保险了。

“我已经对陛下上密折,世袭锦荣男,江苏织造郎中甄应嘉辜负上皇、陛下之皇恩,暗中倒卖私盐,哄抬盐价,损朝廷之利,一并罪证已经随折进上了。他家还有贪污受贿、仗势欺人、侵占民田等罪折内未说。先看宫内如何反应。”林如海对两个女儿道。

林棠问:“若甄家宫内有人,泄露消息,让甄家在京中钦差来之前销毁一应罪证,该如何是好?”

林如海道:“这你们不必担心。这一年……我与两江沈总督同查甄家之案,现下甄家一应动静,都在沈总督眼下。”

“这位沈总督难道是陛下的人?”林黛玉问。

“从前不是,如今是了。”林如海笑道。

林棠明白了:“是父亲说服了沈总督?”

林如海笑着咳嗽一声,转为严肃道:“非也非也,沈总督只是同我一样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看不得这等辱没圣恩之事罢了。”

林如海想用轻松的语言把那些勾心斗角、暗地里的龌龊肮脏带过,但林棠想问的就是这些。

沈总督是哪年中举中进士的,年岁几何,家中都有什么人?他祖、父都是什么身份,祖母和母亲都是什么人家出身?

他家与谁家是亲朋至交,他共有几个子女,嫡出的几个庶出的又是几个,都多大年岁,有没有功名,他孩子们的丈夫或者妻子又是谁家的?

他履历具体如何,曾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他从前是偏向于上皇还是哪位皇子,现在为什么又选择今上?他家的近亲又都选择站在哪边?

林棠问了林如海将近一个时辰,心满意足的得到了所有回答。

“看来这位沈总督也是陛下特意放在这里,试探忠心的。一个江苏就这么热闹了,倒不知别的地方如何。”她继续思索。

沈总督从前略有些偏向“坏了事”义忠亲王,但又没明确表态。后义忠亲王谋反,就算是沈总督这样没明确站队的大臣也被上皇不喜。从刑部尚书被外放为两江总督,品级虽是一样,却算是明调暗降。

今上正好拿甄家试沈总督。

分明是上皇心腹的甄家,现下倒成了今上试探大臣的试金石了。

倒是不知沈总督的外调是上皇之意,还是内中有今上促成。

“棠儿不能入朝真是可惜。”林如海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了好几口茶。

林棠没把林如海这句夸赞放在心上。

她自知并非真的十三四岁女孩儿。她活了三十多年,先和家人斗智斗勇,后和领导同事办公室斗争得来了许多经验,所以才比同龄的人看得明白一些。

林黛玉听得入神,问:“爹爹,可沈总督已经六十有四了,他这个年岁,过两年便要致仕,为何还要冒着得罪上皇的风险,同您一起对付甄家?”

林如海又喝了一杯茶,才笑道:“他虽要致仕了,可他家中还有子孙,陛下才过而立,他有了机会,自然要为子孙考虑。”

参甄家的密折已经送往京中,林如海搜集了甄家五年的罪证,证据确凿,只看今上如何与上皇周旋。林如海现在能做的只有和沈总督一起看好甄家,余下只有等待。

弄清楚了林如海的进度,林棠觉得是时候试验牛痘苗,以防京中传来不利消息时还有个后手。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如果动作快些,三个月之内足够做好试验写完奏折,在明年开春的时候送入宫中。而且痘苗只能保存几十日,再久就要失去效力了。

林棠唯一犹豫的是,发现了牛痘苗防治天花,真的能算是很大的功劳吗?毕竟还可以种人痘。现在的“熟苗”死亡率已经很低了。

“棠丫头,你别太小看天花了。”林如海叹道,“天花时常便有,即便是种人痘,百人中也总有两三个熬不过去的。所以就算是皇子公主种痘,也需至少等到六七岁,身体康健方可。且种痘需隔离半月至一月,略贫些的人家既无空屋,也无人力财力。地方官府能力也终究有限。往常都是有天花才有痘苗,若这牛痘真如你所说,千人中也不会有一人死亡,又取用方便,等天下人皆种了痘,那真是不世之功,救人无数。”

想到李大夫兽医和吴大夫这几个月不知辛苦的兴奋劲儿,林棠定神,问:“那既是这样,父亲,我和妹妹是否能凭此功得封官爵?”

吹了一路的冷风,林黛玉回到屋中时仍觉恍惚。

爹爹说官位是不大可能了,但承诺会给她和姐姐争取爵位……

姐姐是怎么想到她们可以论功封爵的?

她一直以为这个功劳该是爹爹的。

“自然是有了父亲才有我和妹妹,可说句不好听的话,父亲不可能护住我和妹妹一辈子,您的官职再高,也不是我和妹妹的立身之本。”姐姐这么说。

她发现姐姐的想法有的时候并不遵常理,但是细思又都有道理。

“今日好好的歇一天,明天咱们就要开始忙了。”林棠喃喃道,“明日搬到园子里去。为了保险,还是别拿拐子试痘苗了,幸好父亲还没同官府说,人心难测……但若让自家人试,我又怕出什么意外……”

林黛玉静静躺在林棠身边,忽然说:“姐姐,就在家里找人试罢。”

姐姐看着心狠,其实她知道姐姐是最心软的。

不能把坏事都让姐姐做了,她也该承担一些。

“姐姐不是确认牛痘苗管用,不会死人吗?”林黛玉迎着林棠的目光说,“试了牛痘苗的人不会再得天花,还会得家里的赏钱,有益无害,姐姐不用犹豫。”

“可万一有什么意外……”林棠还是觉得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儿。

“如果有意外,也是我、爹爹和姐姐一起承担,不是姐姐一个人的过错。”

林黛玉抓住林棠的手指,觉得姐姐和她一样,也还只是个小姑娘呢。

歇了一晚,第二日,林棠和林黛玉便搬到了墨月馆中。

林府的花园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墨月馆位于园子西北,地势最高,正中三间二层小楼,靠西是三间厢房两间耳房连着廊桥,后面还有两间退步。

林棠林黛玉的卧房在二楼,一楼给丫头们住,三间厢房内住的是两位大夫家中的女眷为了确保牛痘苗的消息不泄露出去,林棠宁愿牺牲一部分隐私,也要把这些女眷给看住了。

而终究男女有别,两位大夫和他们的儿子只能安排在园子外面,由林丰带领心腹男仆轮班看守角门。

距墨月馆最远,而和花园前门最近的雪芦斋,被选为试验牛痘苗的场地。

两日后,雪芦斋内外都被严格的打扫消毒基本全用烈酒泼了一遍过后,自愿试验牛痘苗的三个人住了进去。

她们是甄英莲、雪雁和夏浓。

甄英莲是最先表态愿意试痘苗的。余下春纤绿歌和朱琴也都愿意。林棠把她们排在了第四批。

接种的第一天,三个人都没有出现症状。

第二天,夏浓的手臂上出现了小脓疱。夏浓吓得抽噎了一整日。

第三天,甄英莲和雪雁也长出了脓疱。

十天内,三个人先后轻度发烧后退烧,她们接种的手臂上只留下了小小的疤痕。

退烧后又观察了十日,三个人都被两位大夫确定已经痊愈,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在甄英莲、雪雁和夏浓退烧后的第二日,第二批的三个人林茂、曹华和卫嬷嬷,分别住进了雪芦斋和前面大夫们居住的院子,接种了从第一批三个人脓疱上取出来的痘苗。

第二批退烧后,第一批又接种了一遍牛痘,以观察痘苗是否生效。

十二月初,林如海用尽关系找到的人痘苗到了,林棠立刻让两位大夫给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的九个人接种试验。

牛痘苗无疑是成功的。牛痘痊愈的人不会再感染天花,而牛痘苗的症状比人痘苗轻得多。注1

离过年还有二十多日,而从七月到十二月,五六个月的积攒下来的记录都要梳理,林棠和林黛玉与剩下的三个丫头在第四批接种,几个人把自己关在墨月馆内,从睁眼到闭眼都是整理记录。

虽然试验还没做完,牛痘苗的毒性还可以继续减轻,但她们已经准备先写出一个条陈。若年后情况不好,这就是林家保命的手段。

林如海的密折已经到了京中。

皇宫大内,登基五年有余的今上却并未住在帝王应住的紫宸殿里,一国之母皇后的寝宫也不是凤藻宫。

帝后二人和妃嫔们的居所在皇宫东侧的麟德宫

更多的人称它为东宫。

帝后的寝宫紫宸殿和凤藻宫,现是上皇和太后住着。

今上每逢开朝,要先从东宫入大明宫,在紫宸殿给上皇问安,才能在含元殿召见群臣。有时上皇要一同上朝,今上就只能坐在龙椅旁次一等的位置上。

这样受制于上皇,连紫宸殿都住不得的皇帝,齐煜做了将近六年。他已经做好了再住东宫五年的准备。

做皇子时他就是所有兄弟们里最不起眼的,既不似义忠亲王居长,也没有好舅家,没有战功,没有受宠的母妃。无广告网am~w~w.

他耐心等到了二十五岁,娶了一个家世不算太高,但算得上清流的温柔贤淑又聪明的王妃,低调与兄弟们看不上的官员拉进关系,在工部这个地方专心盖了一年又一年的房子,修过两次河堤,有些功劳在身,渐渐得了一些不愿意站队的高官们的好感。

但还没等他找到上位的机会,义忠亲王就谋反了。

还没有羽翼丰满,他就被受伤的父皇推上了皇位。

开始他还以为他的忍耐可以结束了,朝廷吏治腐败,弊端渐起,勋贵们胡作非为,这些都是他早就想要整治的乱象。

可第二天他就发现,他在群臣面前是新帝,在父皇面前,他仍然只是一个臣子。

一个臣子,怎么能动君父的信臣!

不过,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父皇已经老了,他才刚过而立。

但毕竟除了他之外,父皇还有一个儿子。且父皇愈至暮年,身子反而越硬朗,当年受的伤也似乎都好全了。最近他觉得父皇已经在后悔退位,把皇位传给他。

当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废的皇帝,这滋味可不好受。

他一直在想办法削弱父皇的实力。

这才刚过五年,连荣国公嫡亲的女婿都站在他这边了,看来他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齐煜恭敬递上御印,上皇用苍老的手接过,在圣旨上扣下鲜红的方印。

“着亲军都尉府详查!若两淮巡盐御史所奏为真……”上皇的面色阴沉中夹着恼怒,“立时缉拿甄家所有男女,查抄家产,进京候审!”

齐煜叹道:“林御史对父皇真是一片忠心。听得他去年就把女儿从荣国公府接回了扬州,只怕他那时就察觉了蛛丝马迹,决心就算辜负岳家,也要替父皇揪出这些……”

上皇怒色稍减,道:“朕记得他,他二十二岁就中了探花。这个人朕还算没看错。”

“他任两淮巡盐御史几年了?”上皇记不大清。

“将要六年了。”齐煜忙说。

“历来巡盐御史只任一年,至多两年,他一任六年,等甄家的事完了,就让他进京罢。”上皇道,“此人是个忠臣能臣,你要好生用他。”

齐煜忙道:“儿臣尚不明白如何用人,还请父皇教导。”

上皇皱眉:“你都三十多的人了,连怎么任命官员都不会?叫朕将来怎么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齐煜忙跪下:“父皇万寿无疆。”

“你起来。都是天子了,不必如此。让大臣们奴才们看了,你做皇帝的威严何在?”上皇道。

齐煜慢慢的站起来:“跪父跪君,天经地义,儿臣不怕人看。”

上皇这时才露出个笑:“你啊。”

但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还未卷起来的圣旨上。

“甄家,贾家……”

“林海有几个儿女?”上皇问。

“似乎……他嫡妻贾氏只得一个女儿,今年还不到十岁?”齐煜分明知道林家都有什么人,却做努力思索状,“皇后今年说过,林御史找回了被拐的侄女认成了女儿,也记在贾氏名下了,比他亲女儿大两三岁。”

“被拐了?”上皇追问。

齐煜“答不出来”,只能讪笑。上皇也没逼他,命太监有知道内情的回。

太监道:“回陛下的话,现林御史之长女林茜棠乃是其隔房堂弟之嫡女,五岁上被拐,辗转被卖给荣国公府奴才赖家,赖家又送给了荣国公夫人,荣国公夫人给了林御史亲女使唤。去岁林茜棠随林御史亲女回扬州,验明身世。林御史怜其父母双亡,特认为女儿。今年刚好十三岁。”

上皇听了摇头:“林家这两个女子一个被拐过,做过丫头,一个又太小,都不合适。”

齐煜忙道:“父皇刚赏给儿臣贾氏周氏,儿臣不缺妃嫔。”

上皇立时问:“册封贾氏的圣旨可发下去了?”

齐煜又忙说:“父皇所赐,儿臣不敢怠慢,贾氏的位分又高,本看准了本月十六日宣旨册封,如今还有半个月。”

“那你收用了她们没有?”

上皇问得齐煜一噎,忙道:“父皇所赐,尚未册封,儿臣不敢妄动。”

“那就先别宣旨了。”上皇道。

“父皇这是……”齐煜压住心内的高兴,用迷惑的语气问。

上皇沉声道:“等看了甄家如何,再论贾氏是否堪配为后宫妃嫔罢。”

作者有话要说:巫巫归来

这个是昨天的,今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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