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印没有想到,叶绥竟然会问这样的事情,纵极力压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杀气。
这完全是下意识反应,若是旁人问这个问题,他早就一掌劈过去了。
他会认为这是挑衅侮辱,胆敢问这样的问题,找死!
可是,现在是小姑娘问了出来。
小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叶绥认真决然的样子,汪印沉默了。
他忽而意识到,万映楼前那恶心的一幕,还是在小姑娘心里划下了痕迹,还是让她惊惧不安。
小姑娘思虑了多久,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问出这句话?
为何会成为宫中宦官?
汪印身子略往后靠,两腿曲伸向前,姿态看起来甚是放松,他淡淡道:“为何会成为宫中宦官?仔细说来,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他将当年救永昭帝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时候他领着三百士兵闯入敌营,当中浴血奋战自不用细说,在他背着永昭帝拼命逃离的时候,却中了一支毒箭。
当时形势危急,他根本不能停下来疗伤,经过三日三夜急骑,他成功返回雁西卫军营,才有时间处理毒箭。
毒箭射在腰腹间,当时他的腰腹墨黑溃烂,割掉了一层皮肉,才将毒箭拔出来。
随后,伤口渐渐养好了,他行动已无碍了,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不行了。
后来他才得知,这个毒箭并非是一般的毒箭,这毒药原是为永昭帝准备的,大雍费尽心力也才配了这么一支毒箭,是想着让皇家断子绝孙的。
不想,最终替皇上受了这一箭的人,是他。
他已经不行了,出入宫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皇上因他救驾有功,便让他进了宫成为近身宦官。
这便是事情的前因由来了。
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汪印以为自己会忘记的,就算不忘记,也会模糊不清。
但直到此刻说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记得很清楚,每个细节都印象深刻。
说罢之后,他微微坐正了身子,目光有些悠远,神容却十分平静,不喜不悲。
他说得清冷平静,但叶绥的心绪却随着他的话语不断起伏。
十几年的大雍朝异常强大,不然也不会将永昭帝掳了去。
但是,大人只领着三百士兵就将永昭帝救回来了。
于千军万马之中成功救主……稍微想一想,都会知道情势会多么危急,那真是以命相搏。
大人不但救回了永昭帝,还为其受了一支毒箭!
难怪,大人能执掌缇事厂和殿中省,难怪,大人会如此深得看重。
大人付出了半条命,还落下终身的痛苦……再多的恩宠也不会过分!
她心中百味杂陈,疼惜、酸涩,还有说不清的遗憾,只静静地看着他不语。
沉吟良久,她终于开口了,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大人,难道这个毒就解不了吗?”
大人中毒受重创,这都是外因,难道就不能解毒治好吗?
若是大人解了毒,那么……那么……
在片刻间的希冀过后,她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开始后悔问这话了。
事情距今已经十几年了,且大人权倾朝野,若是真的能解,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这么问,等于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大人的伤口!
“大人,我……我……”她紧张开口道,心里充满了愧疚。
汪印朝她安抚看了一眼,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只淡淡道:“无妨。”
小姑娘会这么问,只是担心他,并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他不知道这个毒能不能解,但是这十几年来,缇事厂和运转阁没有半刻止息,到处为他探访名医搜集名方,几乎将整个大安朝的大夫走找遍了,甚至,就连大雍的一些大夫都抢来了,仍旧……
无法解他的毒。
他相信每个大人夫人都会认真为他看诊——敢不认真吗?缇骑的刀还在一边悬着呢。
不管是出自医者父母心还是为了活命,大夫们必定使出浑身解数。
可惜到了最后,每个大夫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这些大夫,连他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更别说能开方诊治了。
时日越久,他中毒的痕迹越浅,除了那一处不行之外,身体其他地方根本没有病症。
如此一来,大夫们便更诊断不出来了。
现在缇事厂和运转阁依然在为他物色大夫,只不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大雍大夫那里。
为此,缇事厂还发展出一支极为完善的密探的队伍,就潜伏在大雍那边。
他中的毒,是从大雍那里出现的,解毒最大的希望,当然就落在大雍。
这是缇事厂和运转阁这些年的努力,也是缇骑和暗探们心照不宣的希望。
他们愿意竭尽所能,争取为厂公解毒,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们都不会放弃。
汪印自是知道缇骑和暗探的心意,也知道缇骑和暗探们的努力,他感念这种心思和努力,但心里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解毒的可能,几乎没有了。
在刚发现自己不行的时候,汪印自然痛苦欲绝,几欲发疯……
这段岁月无可回首,幸好他是一名将领,而且立下了危难救主的奇功。
更重要的是,当时国朝内忧外患,他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这个事情,也没有太多沉溺消沉的时间。
待到国朝渐渐平稳,时间已过去了好几年,这个事情带来的痛苦已淡了。
也罢,他本来就对男女之事没有什么兴趣,中了这个毒,便只当出家做了和尚罢了。
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看惯了朝局种种谲诡,更觉得爱欲之事亦同红颜枯骨,最终都会消散。
他固因不能人道而难过,然而到底不识爱欲,他便渐渐看开了。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因缘际会,他最后娶了小姑娘。
汪印看向叶绥,目光温和包容,还带着一丝丝歉然。
嫁给他这样的人,到底委屈了小姑娘。
不然,就不会出现万映楼那一幕了。
叶绥抬目看向他,感受到他柔和的目光,越发感到心疼,只摇摇头道:“大人又这么见外了,我只是……”
我既然享受了大人的庇护爱惜,便也要承受因大人而来的其余一切,哪有占尽好处的道理?
我只是,心疼大人。
这些心底的话语,她无法直白说出来,也无须说出来。
她想明白了,不去在意此事、将此事当作寻常,便是最好的方式,也是大人最需要的
渐渐地,她举止变得从容自然,脸上也同汪印那样云淡风轻。
然而,她心底却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