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镇,越走,李蔓越觉得昨天被水车踏板拍肿的脚背肿涨得难受,光想脱了被撑得鼓鼓的圆口布鞋,赤脚而行。
宋逾半天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人蹲坐在路边,正揉脚呢。
剩下的路不短,背是不方便了,路上还有其他行人呢。
四顾了下,宋逾走进林子拔了株重楼,在旁边的溪水里洗净枝叶、根须,拿石头舀碎,用个叶子托着走到李蔓身边,递给她道:“清热解毒,消肿止痛,敷上。”
李蔓放下鞋袜,道了声谢,接过叶子往脚背上一盖,拽了根野麻,扯了茎杆上青色的麻皮,绑好,穿上鞋袜站起来道:“走吧。”
宋逾耳尖微微一动,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马铃声:“等等,有马车来了。”
李蔓孤疑地听了听,只有午后的鸟飞虫鸣和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
“是马帮。”宋逾话落,远处的上坡处,爬上来一辆辆马车。
他们这儿山高林密,交通不便,来回运输物资全靠马拉牛驮。
公社的畜牧场养了成群的牛马,工作任务就是往各处调运物资。
走得近了,为首的一位大汉就笑:“小蔓、宋知青,回寨子吗?要不要捎你们一程?”
“大叔,”李蔓笑道,“顺路吗?”
“顺路,”大汉一拉缰绳在两人身旁停下,拍拍身后的两个竹筐笑道,“给你们大队商店补点货。快上来。”
李蔓在宋逾的搀扶下,先一步爬上了架子车,坐在了货物上,宋逾跟大汉坐在前面。
大汉一扬手里的马鞭,马儿撒开四蹄,“得得得”跑动了起来。
“宋知青!”大汉冲宋逾竖了竖大拇指。
宋逾一愣。
大汉放下手,笑道:“你在医院门口两条鞭子拦疯牛的事,都在公社传遍了。我们队长都想立马拍板招了你来,哈哈……真要来了,咱们就是同事了。”
连畜牧场下面的马帮工人都这么说,宋逾这工作,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李蔓来了兴致,书中可没有这一段,不知是不是她的到来改变了剧情,还是“书”只是世界的一角,“大叔,你们畜牧场都有哪些工作?”
“养牛放马、挤奶、割草、打扫、赶车……”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寨子商店门口,后面的马车也相继转了道,奔向了不同的村寨。
宋逾帮大汉卸了货,又帮着从商店后面的小库房里搬了晒干的木耳、菌子、笋片等山货,过秤、装车,才带着李蔓回家。
时间还早,喝了杯赵金凤煮的春茶,吃了块糯米糍粑,略坐了坐,宋逾拿着条锄和灌满茶水的竹筒上工去了。
李蔓脱下鞋袜,解开麻皮,擦去脚面上糊的草药,接过赵金凤兑好水温的洗脚盆,洗了洗脚,一边拿红花油揉按脚面,一边跟赵金凤说杨玉莲离婚了。
“离婚!”赵金凤震惊道:“杨玉莲能同意?”
“不离婚,季志国就要跟着下台了。她已经这样了,季志国再下台,一一谁来照顾?她总要为儿子多考虑点吧。”
赵金凤撇嘴:“当年可没见她为你考虑……”这边把孙女送来,转头就嫁了,好似孩子不是她生的、哪儿捡来似的,一点也不惦记、心疼。
李蔓不欲多谈,转而说起了宋逾的工作,“老校长跟马帮的工人都这么说,我看招工通知很快就该下来了。”
赵金凤瞬间忘了杨玉莲,兴致勃勃道:“有说是什么工作吗?”
李蔓摇了摇头:“宋逾年轻有闯劲,又是高中毕业,待遇应该不会太差。”
“我听人说,赶车的工资最高。”杨玉莲道,“像经常来咱寨子送货的小黄,一个月有七八十呢。”
“大叔那是老把式了,”李蔓说着,趿上鞋,拨了洗脚水,顺手洗了袜子搭在平台的栏杆上,“刚过去的新人,可拿不到这么多。”
赵金凤:“小学老师,临时工10块,转正了18,他能比这个还低?”
“那不会,”李蔓笑道,“赶车是个技术活,山路难行,碰上阴雨天或是崎险的地方,稍不注意连货带车就翻了。到了地方,他们还得帮着装卸搬运,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工资再没个老师高,谁干啊?”
“这么说,还是当老师舒服。唉,早知道,还让你考什么外贸局,直接进咱大队小学当老师多好,现在人家老师也招好了,你这边工作也没了……”
“哎呀,阿奶你别担心了,李镇长不是说南猛坝粮食局招会计吗,到时我去试试,保证不在家吃闲饭。”
“你个小坏蛋,阿奶什么时候说你在家吃闲饭了,阿奶是心疼……”
“是、是,阿奶是心疼我近段时间遭的罪,嘿嘿,知道,方才逗你呢。”李蔓亲腻地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跑开,洗了洗手,捏了个羊奶果丢进嘴里,重新找了双袜子穿好,下楼道,“阿奶,家里的松毛不多了,我去搂点回来。”
“脚还没好呢,瞎跑什么,赶紧给我回来。”
李蔓朝后摆了摆手:“我不走远,就去后面山脚。”
骗鬼呢,山脚哪有什么松树林,赵金凤不放心,忙抽去火塘里没有烧完的柴,掩了火,关上门,跟着下了楼。
家里烧的都是劈开的老树根,或是捡拾的干树枝,不烧松毛,搂来的松毛晒干后,主要是铺在牛马羊圈里沤粪,这样既好打扫,又可多得些粪上庄稼。
连日的干旱,初春换季落的松毛还没有完全腐烂,层层叠叠地铺在树下,竹筢一搂就是一小堆。
片刻工夫,祖孙俩就装满了各自的篾篓。
李蔓力气小,压得没有那么实,就这赵金凤还是不放心,下山时一直走在她后面伸着胳膊帮她托着篾篓底部。
一路上随处可见自生自长的小灌木林上,盛开着一簇簇紫荆花和连成片的杜鹃花,开得十分热闹,吸引了一只只彩蝶蜜蜂于上面飞舞。
李蔓看得眼热:“阿奶,回头咱移植几棵种在篱笆墙边吧。”
“有那工夫,还不如种几棵南瓜呢。”
“种南瓜,咱家的山羊来回打门口路过,该吃了。”
赵金凤听得想笑:“种花就不吃了。”
“那就种刺梅。”
晚上,李长河和宋逾下工回来,一家人围在小桌边吃饭,赵金凤还笑呢:“好好的篱笆墙要种一圈刺梅,咱这山里本来蚊虫就多,种了那玩意儿,夜里还能睡个安稳觉吗?”
李蔓:“商店里卖的有驱蚊香。”
赵金凤:“驱蚊香不要钱啊!”
“阿奶就是抠门。”
“小坏蛋,我少了你吃了!”赵金凤气得作势要打她。
李蔓身子一歪,躲在了宋逾身后。
宋逾偏头看她,见小姑娘一张小脸明媚如春花,没为公安局那点事儿自苦,“刺梅旁边种几棵香茅草,就不招蚊虫了。想种在哪儿?改明有时候了,我帮你挖。”
李蔓双眸一亮:“种了香茅草,真就不招蚊虫了?”
“不是绝对,想要一点也不招蚊虫,就种夜来香吧。”
“夜来香,”李蔓想了一回,“后山没有这花。”
宋逾:“我找人寻寻。”
两老看着交谈的两人,互视一眼,都带了笑。
……
田里放好水,又赶着牛,耙过一遍,平了田,就开始栽秧了。
栽秧的第一天,称为“开秧门”。现在不比以往,习俗简了,没有香案,也没有供桌香炉什么的,只杀了头猪,做了秧旗,挑秧的担子上给绑了花朵和绿叶。
李长河站在寨中的大青树下,讲了番激励鼓舞的话,便将栽秧锣和栽秧旗郑重地交给了秧官李良工。
李良工接了铜锣和彩旗,扯着嗓子高声祝愿道:“愿我双凤寨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稻谷满仓……”
众人大声附和,拍手叫好,所有的激情瞬间被点燃了,大家叫着,笑着,附和着,祝愿着。
“咣——”李良工一敲手里的铜锣,空间为之一静,众人刷的一下竖起了秧旗,旗上的雉鸡毛、彩带迎风飞扬。
李良工一身盛装,腿向后一伸舞了个鹭鸶伸脚……
段大林举起唢呐一声“布谷”,拉响了《布谷报春》的欢快乐音。
一舞一吹,众人看得可乐,听得心头也好似盛开了朵朵春花,只觉欢喜。
一曲方终,李良工“咣”一声,再次敲响了手里的铜锣,紧接着唱道:“开秧门了——开秧门了——”
众人高喝:“走——”
大家扛着秧旗在《大摆队伍》的唢呐和锣鼓声里,一起向田间进发。
小孩儿们乐得跑来跑去,李蔓随赵金凤、段云、小金花等人,一起挑起了装扮一新的担子,裹夹在人群里,随大家往前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妇人们头上的雪白缨穗随风飘扬。
片刻,队伍停下了,原来是碰到隔壁寨子来抢秧旗的了。
场面那个乱啊,你也跑,我也跑,你也叫,我也叫,你抢我的,我夺你的,绑头散了,头饰歪了,衣服皱了,鞋子丢了,担子也不知跑哪去了,热热闹闹的,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一个人丧气,大家乐得嘻嘻哈哈,好不欢乐。
他们赢了,对方要设宴款待大家。这时候,按照规矩,抢来的旗子要给人家送回去,不是走着送,要舞,还要站在桌子和凳子上舞,且不能碰到桌子上的碗筷。
宋逾不但抢了人家的秧旗,手里还被小毛他们硬塞了九个对面知青自做的小旗帜,对面起哄,要他一个一个地送。
这就要跳十遍舞了!
眼看几个知青和寨中小伙已经合力将另一根三丈多高的秧旗舞送回去了,宋逾还站着不动,大家更乐了:“宋知青要不要表演一出,勇斗黄牛!”
“哈哈……跳个舞罢了,还能比拦疯牛还难,快上吧!”
“快上!”
“快上!”
大家拍手跺脚齐喊,对面喊也就罢了,到了后面,连双凤寨的男妇老幼也都跟着喊上了:“快上!”
宋逾笑了笑,弯腰捡了根树枝,扛着秧旗飞身跳上桌子,手腕一抖,舞了起来。
高喊的声音乱了,慢了、低了、没了,大家看傻了,一招一式,是那么的凌厉,好似战场上杀伐争战的将军!看着好厉害啊!
“啪啪……”一根秧旗,九根小旗帜送完,雷鸣般的掌手响了起来。
不知何时到来的米政委,更是看得心潮澎拜,激动地跟着啪啪鼓掌道:“这个兵苗子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