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醒了(1 / 1)

自从受伤,江淙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简单的包扎无法控制伤势,伤口渐渐开始糜烂。

他背着人在夜里用刀清理伤口,咬了一嘴血,奈何无医无药,身上还是发了热。

失去意识前,他想这四千里的路,怕只能走到一半。

后背的疼痛唤醒了昏沉的意识,江淙睁开眼,看着眼前一张张脸,头脑很快清明,被救了。

原本因为担架摔在地上,几个人大惊失色,没成想这么一下,江淙竟然醒了,李青卓把大哥扒拉到一边,面无表情的问道:“怎么样,哪里有什么不适?”

“渴……”江淙下意识的开口说道,目光在李青瑞和李青文身上逡巡,漆黑的瞳仁微微一震,“你、你们怎么在这……”

很显然,这个时辰和地点并不适合叙旧,差役很快就不耐烦了,吼着快点走。

李青瑞和李茂群赶紧抬起担架,李青文用手指沾着水点在江淙发白干裂的唇上,“江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啊?”

江淙并没有接到李青瑞给他送的信,不知道李青文已经好了,上次相见时,这个小孩还是个俊秀的小呆瓜,现在看上去十分机敏,乌溜溜的眼珠灵气极了。

“李青文……”江淙轻轻的笑了一下,因为浑身无力,笑意只在眼中闪过。

一下被叫出了名字,李青文高兴极了,沾着水的指尖动的很欢快,“没错!江大哥,多喝点。”

蒋立平也高兴坏了,带着沉重的枷锁靠近担架,道:“江淙,你不知道自己伤的多重,得亏李家的几位兄弟来的及时,要不咱们兄弟可要阴阳两隔了。”

江淙没有开口,心里清楚,他这是踏上黄泉路又被生生拉了回来。

因着江淙苏醒,大家高兴,一扫赶路的疲累,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前头的驿站。

这驿站没有专门关押流犯的地方,所有人都被驱到一个大屋子里,李家四个人也一样。

将江淙放下,李青卓便诊脉,察探伤口。

李青瑞这才跟江淙面对面招呼,先是报了家里的平安,然后把李青卓和李茂群介绍一番,道:“恩公,你且安心养伤,有事知会我们叔侄四个。”

江淙面上带着土色,“李大哥比我年长,唤我一声江淙罢……这回可是给你们添了大麻烦。”

李青瑞连忙摆手,“当年江兄弟救我们父子三人时可想过麻烦?今日我们也一样!”

见他一脸疲累,李青瑞并没有客套太多,让江淙好好休息,转头便出去生火熬药了。

李青卓整理药箱,李青文好奇的打量着江淙,脸庞瘦削,剑眉挺鼻,支棱的骨架和结实的四肢完全脱离了少年人的形态,长手长脚,怪不得两个人抬着都费劲。

明明还不到二十岁……

李青文的目光直白的没有一点掩饰,江淙很快察觉到,缓缓扭头看他。

这一眼,李青文脑中突然闪过梦里那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画面,下意识的问道,“江大哥,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显然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惦记着几年前的伤,江淙吃力的抬起手臂。

在牢中擦身子时心里着急没注意到,现在李青文想到这处,探头瞧过去,就看到靠近肩头有一道拇指粗细的暗红疤痕。

看着狰狞的增生,就知道当初刀伤多重,李青文吸了口冷气。

“现在知道害怕了?”江淙放下手,道:“当初你可是看到刀劈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对于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铭记于心的不止有李家人,还有江淙。

李青文无奈道:“那个时候我啥都不懂,也不知道害怕。”

“现在知道怕了?”

李青文点头:“知道了。”

“去边城也很危险。”江淙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不怕?”

李青文挺了挺单薄的胸膛,理直气壮的道:“要是我一个人肯定怕,这么多人一起就不怕了。”

李青瑞端着药进来,这次不用假手于人,江淙自己便能喝了。

天黑的更早了些,差役们扔了两兜子干粮给流犯们,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自己去喝酒吃肉了。

众人早就饿极了,立刻抢着布兜子,蒋立平吃了一口饼子,嘴里一股霉味,“呸”的一口吐了出来,“这也是人吃的东西?这群狗东西,流犯的口粮都克扣!”

按律,流犯的口粮有定额,由流放途径的衙门提供,这些干粮便是柳山县衙门出的。

其他人咬了一口,脸也都皱到了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下去,道:“难吃也得吃啊,不吃就得饿肚子,明天还得赶路呢……”

“吃吧,吃吧,咱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啥可挑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唉。”

“想当初,咱们爷们风光的时候,那些府衙的人都得给三分脸面,请咱们吃饭都得说一声赏脸,现在就给这些要饭花子都不吃的烂东西!!”

屋里一片愤愤之声,他们这些府兵从前也是当差的,日子比平头百姓好,突的落了难,心中自是不平。

江淙有伤,吃的是陶罐煮的小米,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李家人吃的是高粱饼。

李青瑞前前后后打点衙门花了不少,又买了骡子和车,手头只剩下了一点点,不敢乱花,他们四个吃的用的都是从家里拿的。

在一片骂咧声中,吃完了饭,有人倒头就睡了,李青卓给蒋立平看了后背的伤口。

在贡品被烧一案中,蒋立平和江淙是头领,因监管不利,各挨了一百棍,伤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抹了药膏后,蒋立平道了谢,李家人跟着一起走,他们也得了恩惠。

江淙的腿不再流血,伤口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吓人,李青卓用手在伤口附近按压了几遍,力气越来越重,李青文看到才刚微微愈合的那层皮肉绽开,血水又淌了下来,忍不住出声道:“二哥……”

李青卓没理他,递过去一个干净的帕子给江淙,双手握着刀柄用力刮着旁边完好的地方。

江淙也是能忍,没有用牙咬帕子,只闷哼了一声,后面便没了动静。

李茂群手拿着油灯照明,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鲜血染红了大腿,李青卓的动作还没有停,过了一会儿,肉里积的脓包被生生挤破,黄色粘稠的脓液流了出来。

李青卓继续用烈酒清洗伤口,和上次昏迷的时候不同,这次的疼痛尖锐鲜明。

李青文在旁边都感觉到江淙身体震了一下,等二哥弄好,立刻上去擦拭。

江淙疼出一层浮汗,撑着手臂跟李青卓道谢。

李青卓摆手,把青色药瓶递给江淙,道:“江大哥不用客气,这脓血得放几十次,以免亏太多血气,药丸一天三次服用。”

一听刚才的酷刑还要再重复那么多次,李青文登时心尖一凉。

走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累坏了,七扭八歪的睡过去,李青文甚至连梦都没做,睁眼就出发了。

不知道是上次发热没好,还是昨天放脓血又坏了事,江淙第二天身上又发了热,像是喝水一般喝了三罐子汤药。

李青文想,难道这药和他从前喝的不一样?

他偷偷蘸了点药汁放在嘴里,随后就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了苦惨了的代价。

这一天,李青文不单手心磨破,脚底也踩了一堆水泡,走路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踩到尖锐的石头,疼的天灵盖都冒凉气。

李青文龇牙咧嘴的时候,恰好看到担架上的江淙望过来,便问道:“江大哥,你说烈酒喷鲜肉和石子儿硌水泡,哪个疼?”

江淙看着他的脚,道:“都疼。”

蒋立平他们听到哈哈大笑,声音大连过路的鸟儿被都吓了,扑着翅膀惊慌失措的夺路而逃。

官道左右一片黄色,落叶满地,深秋时,一片肃杀之气。

百姓们准备过冬,乡间小路上常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往来,有人好奇的看着这一群流犯,还有人冲着这边指指点点,说的应该都是大家不爱听的话。

第二日,他们依旧夜宿驿站,这次蒋立平他们都不想再吃那些发霉的干粮,偷偷给了李青瑞一些钱,让他找驿夫弄些吃的来。

这驿夫拿了银子也愿意出力,煮了一大锅高粱米,切了一小盆咸菜,就是这样的饭菜,蒋立平等人都吃的很是满意。

虽然朝廷对流犯的种种有明文明令,但老百姓受了无妄之灾都诉苦无门,何况他们这些罪人,无故挨打受罚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谁会管流犯的吃喝?

这一路上蒋立平等人受了不少苛待,都只能忍气吞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天走了一百多里地,李青文累的挣不开眼睛,原本只想坐在炕边歇一下,结果一坐下,脑袋就向着地上扎去。

江淙早就看他眼皮挣开的费劲,见状便伸手把人捞起来,放在旁边。

李青文沉睡着没有知觉,嘴角流下一串亮晶晶。

他闭眼时候,依稀能看到几分从前在林中相遇时的模样,江淙锁着眉,总觉得回忆中的身影影影绰绰,淡薄的很,不再费神,抬手抹去李青文嘴边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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