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夜。人定。
不闻更漏声,不见星光!
山路幽幽,曲折向上,在半山处辟出一条蛇样的支径。支径一弯一绕,转入山背,路面散乱铺着石板,宛如蟒类在挣扎缠斗过后,身上挂着的残余鳞片。支路尽头通往一家客栈,招牌字迹早已斑驳剥落,分辨不清。院外大门旁挂着两串纸糊灯笼,旧有的红色已被时光蚀去,惨白灯笼随着回旋的夜风狂乱舞动。不知谁家出殡时曾在此停留,抛洒的纸锭犹自跌落地面,被风一掀,四散彷徨——明明是酷夏之夜,偏似化作漫天鹅毛雪花,劈头盖脸,教人透不过气。
客栈虽旧,竟也有一些宿客。夜已深,双层木楼中灯火尽熄,只有屋顶盘踞的几只野猫,偶尔睁开眼眸警觉四望,闪出几点黄绿的光。
中元节之夜,本不宜外出。
犹自投宿在外的人,是因为无奈迫于生计?还是遭遇了紧急状况,不得不连夜出奔?
满楼静寂。唯余二层东厢第三间房中,隐隐有极低语声。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沉沉地问:
“院中‘斜月阵’布好了吗?”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回道:
“布好了。怕不够,还加了一个辅阵。房前走廊里我还设了两排‘暗荧流星’。寻常人经过它们不妨事,唯独探到他的天台派独门真气才会发动。”
男子道:“嗯。‘暗荧流星’也算难缠的机关了,一旦发动,转瞬之间爆裂烧身。不过,唉!这些在天台派中都只属最基础的武学,对他这般派中高手,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
女子道:“能拖片刻也是好的。何况这半年来,因师父过世——”
男子声音陡转不悦:“师父?!甚么师父!”
女子立刻柔声道:“别生气,我说错啦……这,这几个月以来,因掌门人新丧,天台派上下一片忙乱,他在派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事务缠身,难免心烦,一时间未必能搜寻到我们。”
那男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他最近行踪一路朝北。浙中一带最强的绿林巨寇“蹑天雷”上个月被他亲手擒拿,不久前他又伙同那帮朋友,一举荡除江淮间最大的两股肆虐以久、且互斗已久的水贼势力……他北上时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沿途那么多人传播,想必你也听见了。”
女子静了一会,道:“你先前咬牙猛练《流光集》中‘拂云心法’,不慎岔了内息,后来又因为赶路,脚受了伤至今未愈,都整整两天没合眼啦。不管怎样,你赶紧休息一会。我不睡,在这里坐守罢。”
男子道:“唉,息兰,辛苦你了。但如今他查到我俩奔北的消息,人已近在咫尺,我又哪里睡得着,最多不过勉强闭目养会神——你且看看东西还安好否?还有,把两个娃娃抱过来,让他们同我睡一起。”
那叫息兰的女子没有点灯,借着南墙上窗棂中透进的微光来到床尾,掀开被角看了看,道:“他俩都睡熟了。东西也一直藏得好好的。要不别惊动他们啦,渊儿才七个月大,霖儿也才六个半月,跟我们奔波这么久,小小的孩子也够累啦。”
男子道:“不。快抱过来放我怀里,一边一个。”
息兰诧异地问:“云离,为什么定要抱住他们才肯休息?”
名叫云离的男子淡淡回答:“那人最爱惜面子,又常自负一诺千金——所以,关键时刻有这两个孩子在手,可比那层层布阵设防强多了。”
息兰默默抱起熟睡的婴儿。两个婴儿都用暗红色小襁褓裹着,都扎着细细软软的小冲天辫,露在外面的小脸蛋圆圆白白、粉嫩****,在睡梦中咂吧着嘴儿。息兰低头凝望他们,眼中似乎要滴出水来。她爱怜地在其中一个小宝宝脸上亲了一口,把他们递给那名叫云离的男子,自己在窗前悄悄坐下。
窗外夏夜山风更急。月亮完全潜进了重云里。屋顶上不时传来猫抓挠瓦片声和低低的呜咽声。
云离坐在床中间,将两个婴儿紧挨自己放下,半掩床帏,阖目盘腿,缓缓运起一缕真气,游走七关,开始为自己疗伤。
房间中再无它响。
忽然,夜风里燥热之感陡增,从窗缝外一起争先恐后涌入!头顶的野猫嗷哇一声嚎,没命地扒着屋瓦向远处逃蹿!院中猛绽开几束灿白的光,转瞬即灭,如流星刹那间点亮夜空。
“阵法催动了!”
息兰猝然跳起,转头向床,心脏便如被人紧紧攥住,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云离已在帐中冷冷地道:
“呵呵!终于来了!”
客栈中宿客们纷纷被惊动,空气中的慌乱情绪开始蔓延,有沉不住气的男人已想掀被下床掌灯。就在此时,东厢三号房门附近又有几点赤色球状火光爆闪,闪过即逝,时间虽短,却嘭地照亮大半个客栈。本想点灯的宿客一怔,不敢再动,好几间房内已传来女人和小孩的惊惶哭叫声。
气氛如同将开的煮锅,已自渐渐焦迫。
息兰几步抢到床边,向帐内道:
“斜月阵和暗荧流星都被他举手破了!”
云离咬牙道:“自从被剥夺继任权后,整整七年没能与他对阵,却不料此人武功已精进若此!”
云离身边婴儿亦已震醒,张嘴欲哭。云离一皱眉,扯过枕巾迅速捂住他们的嘴。婴儿哭不出声,两张小脸顿时涨成通红。
息兰急道:“云离,你是渊儿的亲爹啊!怎能下得了手!”
云离眼神凛冽,阻住她话头:“死不掉!噤声!”
外头愈发纷杂,已经有人在呼唤小二和掌柜。这时,忽从院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铃音如清泉潺潺流出,霎时将夜色中的燠热荡涤得干干净净。人们不由得止住动作,个个侧耳倾听。
铃声转轻,但还在缓缓地响。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伴随着泠泠的叮当声,庭院里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缓缓响起:
“天台四客中第三子穆静微,深夜到此,不慎打扰诸位,还请各位不必惊慌。”
他声音不响,但却清亮明晰,穿透呼呼风声,在院楼每一寸角落回荡。
客栈中紧张气氛顿时纾解,不少房中客人陡松一口气,已在互相安慰:
“天台山穆少侠到了!”
“太好啦,先前我还一直提心吊胆,就怕这中元节夜半会出甚么怪事!”
“放心!有穆少侠在此,甚么鬼都不敢来闹!”
正议论纷纷,穆静微的话声又响起:“穆某今夜仓促来此,只为追寻我天台派座上贵宾。各位请仔细倾听并照穆某的话行事,在下事毕即走,绝不敢多烦扰各位休息。”
满楼瞬间安静。息兰和云离对视一眼,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穆静微继续道:“请各房注意,我要寻找的贵客,是一对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加两个约六七月大的娃娃。与此事无关的人,请立即在房中掌灯。”
一些窗中迅速亮起烛光,有几位心急的女客甚至一手掌灯,另一手开窗,探首向院中张望,直欲一睹天台山穆静微的风采。
“快……点灯!”息兰慌乱地在桌上摸索,“糟糕,我怕泄漏亮光容易招人注意,把火石火刀藏得太好,一时摸不到了……”
云离冷冷地道:“穆静微向来自诩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将他人屋子逐一偷窥搜寻——别慌!现下没燃灯的房间,除我们外,还有不少空屋,就连左右两间客房,也都无人居住。他眼力再好,也决计无法迅速找出我们。这一小段时间,已足够我俩做准备。”
此时满楼小半房间已亮起灯烛。先前好奇的女客们往庭院中一张望,甚为诧异:明明声音是从此处传来,为何此时院中仅立着一个小小白玉架子,架上几盏黄金铃铛犹在随风晃动,可却渺无人影?
正纷纷纳闷间,忽听穆静微一声长笑,道:“多谢配合,可惜佳客已离去,在下只能另行寻觅了!各位请继续休息,穆某再次深深赔罪!”
铃铛“当”的一记齐响,忽然连同白玉架一起从院中消失,万籁俱寂。
“走了?”
“走了!”
“才来就走了!”
“江湖盛传,天台四侠都是极了不起的人物,其中名列第三的穆静微最为英俊多才。我好不容易有亲眼目睹的机会,可他却……”
“可惜可惜……”
宿客们没了睡意,叽叽喳喳在外头讨论起来。
息兰握紧手里的弯月匕首,轻声道:“云离,虚惊一场。”
云离一扬手,止住她话,仔细听了听,才道:“你我在沿途不少客栈都布下疑阵,却偏偏不入住。穆静微连闯几座空城,自然渐渐放松警惕,再料不到我俩竟然又有胆量停留。”
息兰也松了一口气,道:“你我运气还算不错。”
云离冷笑道:“这就叫虚虚实实。用来对付穆静微这种装模作样的君子——”
一句未完,他忽然住嘴,脸色大变,霍地伸手,一边一个紧紧攥住两名婴儿。与此同时,木窗悄无声息洞开,一条人影越窗而入!人影微微抬手,掌上一盏八宝琉璃罩灯被点着,满屋都明亮了起来!那人轻轻一推一送,灯盏平平落到桌上,火苗不见一丝颤动。只见他袍袖一带,复又阖上窗户,舒展身形,已稳稳立于屋中。
灯乍亮,屋中两道蓝光破空划过,正是息兰持匕首攻到,一刀取左肩,一刀取右腹,直向穆静微斫去。
穆静微将身一侧,息兰左刀立时刺空。穆静微反过左手一抄,扣住息兰右腕,同时右手凌空点击,息兰左腕“太渊”穴被点中,左刀登时拿捏不住,当地掉落在地。
息兰一招即败。她右脉被重重扣住,却硬生生忍着不吭一声。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她的脸,只见乌黑的鬓角、光洁的前额与挺滑的鼻梁上都沁出颗颗汗珠来。
穆静微依然侧着身,长长叹息一声,却不瞧她。片刻,才复长叹一声,黯然道:
“息兰,方才出刀那样快,你心里真的很想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