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一整日缠绵的雨早早地停了,可地上的积水却浸透了石砖粘着几片落花,雾青青的路都变了颜色,偶尔两颗雨珠子从草木枝叶上滚落下来,整个皇宫仿佛都去了秋意,未退的夏悄默声的又回来似的,越发显得阴寂寂天空得了历经风雨后的落寞,瞧着未曾有去年旧光景里的热闹,添了萧萧之意。
好在总有不甘寂寞的,一大早朝堂上便有白发苍苍的人拿了先皇的尚方剑,一路颤颤巍巍地闯进了大殿,从宫门口就满口仁义礼智地骂,丧尽天良地指责,雪白的胡须翘的老高。甫一踩进勤政殿的大门就二话不说要对郭协劈头砍去。众人一路劝,一路挡,才把涕泪横流的老爷子和火冒三丈的七王爷给制止住了。
那英雄气短的老爷子便是庞家的家主,过了气候的太傅,全仗着给圣上传道授业的恩德,眼下嫡孙才能在兵部领了要职。庞家的三小姐昨儿入宫给皇后贺寿,大半夜的瞧不见踪迹。随侍的丫鬟一个也寻不着,候在宫门口的人知道出了事,一路飞奔回府报了信。待到天都快亮了,才在清凌殿西侧的一匝破殿里寻着了人。
原本好端端的黄花闺女赤身裸体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白花花的身子上还坐着个粗野的男人行那虎狼之事,屋子里气味难闻,血流满地。太医瞧过之后摇头叹气,道了一句怕是不成了。老爷子当场气昏过去,醒来之后便提了剑要入宫刺死那地狱里的活禽兽。
这边的刚劝住了,殿外又有太子承徽庞氏披麻戴孝,不顾昨儿刚落了胎,素白的一张面皮披头散发哭得不成人形跌跌撞撞地往殿里闯,嚷嚷着要给妹子报仇,祖孙俩哭作一团,哀叫连天,一左一右拽了洛央的衣角死活不肯起来。
温贤皇后听闻了此事差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连拖带拽把庞承徽给带走了,回到坤宁宫没多大会庞氏便一根绳子上了吊,好在救得及时存了半口气,太医想尽了法子才续着奄奄一息的命。
后宫有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出半个时辰众人的耳朵都能听出个茧,莫说这些人命关天的岔子,玉华宫的庞妃也被惊动了。得了两个妹子的遭遇哭哭啼啼就要往当今圣上养病的西暖阁讨个说法,温贤皇后得了信紧赶慢赶好歹在西暖阁外头把人给拦下了。
一个恨得牙痒痒,一个佯装同情,只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吵嚷的声大了些,惊动了里头的贵人,差人问了话回道是庞妃探视陛下,圣上正和新添的美人寻欢,被搅了好事心闷气短烦得紧,一道旨意罚庞妃禁足三月。
温贤皇后琐事刚处理妥当便有人递了话进来,说是昨儿要当众搜秭姜的那个周太医一家下了大狱,叫人一通逼问,敲断了骨头打折了筋,一口咬定郡主刻意毒害承徽娘娘害得没了子嗣,肚子里的血都倒干净了也不肯改口。温贤皇后派人给洛央传了话倒是捏个罪名处死了事。懿旨宣来了洛府的书房,侍婢煎好茶凑巧刚到洛央的手里,恩康话头一挑,这茶是喝不成了。
洛央修长的指摩挲着杯盖,慢悠悠地出声,“周太医是皇后的人,既然如此便是弃子不用。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得了这么个下场,你说他若是知道了该是怎么样的心境?”
“是,大人的意思小的明白,只是……一个太医而已,大人您又何须……”
饱满的指尖在古朴木鱼石杯上勾勒一个优雅的圈,有始有终,“这世上哪有不能用的人,一败涂地之后认定主子的奴才比那些共富贵来的忠心。周太医是皇后从娘家带出去的,日后用起来趁手得紧。”
恩康打了个千,道了一句小人受教了,这才转身匆匆回宫去了。
忙活了一上午,这到嘴的茶又被人打断了,易安挑了帘子进来,“大人,那庞老太爷在府外头候了一个时辰说是要当面叩谢大人的活命之恩。小人道大人还未回府,庞老太爷就跟门口站着,一副倔强固执的模样,见不着您怕是不肯走。”
洛央搁下了杯子,瞧了易安一眼,“让甄姨娘去请庞大人回府,若是日后再来一律替本官回绝了。”
“是,小人这就去请姨娘。”
“等等。”易安脚底一转便从门口回到了桌前,垂着头听吩咐。
洛央搁下了茶杯,茶凉了喝着也没趣味索性置之不理,“郡主怎样了?”
“回大人的话,半个时辰前皇后娘娘便着了平祥公公和宋太医来给郡主请平安脉,宋太医说是近日切莫下地,伤筋动骨得要好好调养,方子在此,请大人过目。”说着将一份纸卷呈上了案头,低着头又言,“郡主大哭一心嚷着要进宫见见舅母,平祥公公道皇后娘娘极是心疼郡主,要她好生修养免了进宫请安,明儿让华容公主过府陪着叙话,留下了一众赏赐便告辞走了。”
今儿一日左右是不得安宁了,洛央把案头上的奏折笼了笼,起身便往闲步斋去。
方才还哭哭啼啼闹得阖府皆知的人,如今却换了件窈窕的长裙坐在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搁了一溜的鲜花,正舀了把剪子修地起劲。那脾气真是来得极快,情绪去得也极快,没心没肺笑得正得意,密密的睫毛扬起一条细细的缝愉悦地瞧着他,鼻尖上残存哭泣后的一抹红痕,楚楚可怜,“哎呀,人比花娇的摄政大人来了!”
洛央一手替她挽起垂在小几上的碎发,冰凉指尖触到她的柔嫩细腻的脸畔,心中便觉得娇俏可爱。娇俏的人自有她的活法,娇滴滴的,“你这人,手好凉,挪开挪开!”
洛央不肯收手,她脸上明明未施脂粉却仍旧有他习惯的苏合香,甜甜的飘进他的鼻子里。直到她扬着剪子作势要去剪他才回过神,却把手往前递了递,张牙舞爪的人到底下不去手,气急败坏地把剪刀往小几上一扔,赌气不理他。
洛央在她身边站着,以手作梳替她梳理微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道:“我听说平祥来了。”
“对呀。”他同她说话,她就极是快活,方才别扭的小脾气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可不喜欢他来,他来我就得哭,哭得可惨了,哭到最后都哭不出来了也得装样子,不然他回宫和皇后说郡主她糟了那么大罪还喜气洋洋的,你说我那个舅母不得把我讨厌死。”
洛央的手顿了顿,沉声道:“你既然不喜欢他来,以后我就不让他进府。”小小的年纪就知道如何做戏,如何讨人欢心,他同她的这般年纪……哦,亡了国的落魄皇子,顾不得山河今安否,还在从吴国往大魏的路上,时时被那笑意不善的男人摸个一把两把……只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是承受不得的?
“别呀别呀。”自己回身看他,眼睛里都是闪亮亮的光,像是落了满天的星辰,璀璨生辉,“你不让他进府,皇后就会知道,到时候不让你进坤宁宫的门瞧你怎么解释?”
她倒是会为他着想,洛央笑,伸手摸着她柔软骄矜的头发和一匹上好的绸缎似的,“人不大,心思倒挺多。想得这些个费脑筋的作甚么,你自活着你的,不是还有我么?”
秭姜从鼻子里挤出个音,“哼!哪哪儿都有你,你说这个大魏的天下有你去不得地方么?”她扭过头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麝香?夹竹桃?你是不是拿到那只香筥了,可是个害人的玩意,快些丢掉。”
洛央似乎很是同意,“现在知道是害人的,当时藏起来的时候怎么不害怕?”
秭姜垂着头,看着自己裙边上绣着的洒金大丽菊,随着脚摇摇晃晃地摆出个好看的纹路来,昨儿晚上那些不好的回忆像是扭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来教她险些落泪,“当时拿上来就觉得不妥,你说好好的,谁家用那些个物件焚香,旁边还有个双身子的,摆明了是要害人的。我要是不藏起来那个周太医一闻便知,这罪过可就大了。”
屋内静了静,洛央垂目被那飘飘摆摆的大丽菊给迷了眼,微喟了一声,“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你。”也不知他说的是这件事还是昨晚上遇上个吃人的凶神猛兽。
秭姜斜他一眼,勾着头发卷着玩,本想着安慰两句谁知出口的话却无比的尖酸,“哼,可不就是怪你,难道怪我不成。你一回来呀,就记得往坤宁宫里跑,脚底板和踩了风似的,撒了欢的兔子逮都逮不住,哪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小丫头。说不准哪一天我那个舅母熬不住了改了嫁去,你说我是叫你舅舅呢,还是叫她师娘?”
洛央盯着她玩头发,闻言便挪开眼,“不许胡说八道!”
秭姜撇嘴瞪眼,养在池子里的金鱼一样,“不说就不说,这天下有你摄政洛大人在,连说句真话都不成。你说哪一日你真的牵了头活蹦乱跳的鹿上了勤政殿,可有一个人敢说不是马?”
红笺和易安端着午膳到了门口,闻言便住了脚,进退不是,面面相觑,平白得了一身冷汗。大人被挤兑的说指鹿为马,若是生气起来定要伏尸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