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秋狩大都在九月末十月初,黄叶曳地,冷风骤起的当口,今年皇上听了两位美人的蜜语,便硬生生提前了一个月,中秋节前就预备下了。秭姜望着翠油油的灌木,丛密绿草覆盖的丘陵,半点出来觅食的活物的影子都没有,就剩了战战兢兢的虫鸣,死气沉沉也不晓得做何的围猎。
府里的人碍于洛央权威,说话做事俱是小心翼翼,安静的很,她便习惯了。围猎场上人多马跑一阵闹腾,秭姜便觉得心烦就牵了马往草场上来,打算闻一闻阳光底下的草香。她身边一匹白色牝马上坐着华容,本来生得娇小秀气又常年有恙的,勉强撑着上了马,拽着她的手歪歪倒倒地走着,越发显得弱不禁风。就和被宫人放出来讨噱头的小兔子似的,圆绒绒的身子,听见了马蹄响便瞪着红透透的眼睛满是惊慌地望过来也不晓得逃上一逃。
她眯着眼睛盯着兔子,兔子躲在草丛里望着她,战战兢兢地草也不吃了。她没有见过生父鲁国公,后来母亲殉情,便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得到父亲当年驰骋疆场战功赫赫,引得番邦闻风丧胆。大抵那样的人都有一颗热血的心肠,马革裹尸,他乡埋忠骨都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似乎每一个姑娘内心都有英雄情结,何况那人还是父亲,所以她自小便深谙骑术箭法,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如同父亲一般疆场厮杀。可恨是个女儿身,连这样恣意的围猎都只能和圈养的兔子大眼瞪小眼。
这下还不是那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进的谗言,真是红颜祸水,也一年一回的秋狩都不能尽兴,小打小闹做做样子,皇上为了博美人一笑,当真是教朝臣跑断了腿。往前数个千年那幽王为了褒姒纵情竟不惜屡次点燃烽火台,相形之下她这个三舅舅也算得圣明。说到底还不是怪罪洛央,偏生挑出来两个最能妖言惑众的,瞧那胸脯露着险险从衣服里挤出来,裙边都能叉到腰腹,阳光底下白花花的一片晃人的眼,果真是食色性也,她再也不要理会洛央那个好色的老男人!
郭妙施在马上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压住惊吓举目远眺便也得着了一番趣味,这么瞧着就看见了一个人,也不管秭姜脸上飞纵的气索性探下身扯她的衣袖,“哎,你看,太子哥哥。”笑眯眯地歪着头寻她的开心,“姜儿……哎,我逾矩了,我的好嫂嫂,我呀就不在这跟你们添堵了,先行告退。”说完招呼了侍卫打马跑远了。
秭姜还来不及喊住她,太子郭邺便到了她跟前。
她三岁时没了爹娘,皇上疼她教皇后日日照看,所以半数时光在坤宁宫里。不许久太子的生母薨逝了也被养在皇后身边,两人便自小长大,差不得三四岁,感情算得颇好。不晓得哪时候总有人传言她秭姜是要给太子当妃妾嫁到潜邸的,她心底里就有一股子气,好像嬷嬷们嘴里寻常人家的童养媳,养大了便要嫁人了,浆洗活计样样都得做,还要看婆家的脸色……这么想着就和郭邺有些生分。
前些时候洛央和谢甄又提及她和太子的婚事,姑娘家及笄的年岁对未来的郎君都有各色各样的期待,可她心中的良人决计不会是太子这般。虽说他温和恭顺,谦让有礼,对她也是极好,但恰恰没生的一根主心骨,打小便被人拿捏在手里,耳根子软,对旁人言听计从,没个主意。两人都是寄人篱下瞧人眼色也是可怜,说来做个兄妹倒是极好的,相处融洽,可是做郎君便是人们口中念诵的缘分未至罢。
秭姜瞧着郭邺温和的笑,便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郭邺跳下马伸手来扶,笑道:“姜儿妹妹与我生分了,咱们之间何须这些繁文缛节。身子可是大好了?”
秭姜点头道了一句大好了,再不接话。
郭邺点头,转身对侍卫道:“若是母后问起,便说我与清河郡主在这一处草场,教她放宽心,不时便回,耽误不了时辰。”
那人领命,打了个千道:“殿下与郡主且好生走走,奴才命人在旁候着,有事只管吩咐,奴才这就回去禀明皇后娘娘。”说罢俯身又是一揖,留了十来个宫人匆匆地走了。
偌大的草场除了远远传来沸反盈天的人声马嘶,便再是身边偶有放出的野兔纵跳而过的轻响。郭邺极是容易相处,性子温和,谈吐有度,都是熟识的人,各自牵着马散散地走着也不觉得沉闷,仿佛以往她心里的别扭不值一提似的。
“前些时候事情多了些,各自都忙着。”秭姜意有所指,瞧了郭邺一眼笑道:“今儿赶上好时候出来秋狩围猎,算是缓缓心情。”
郭邺也听得明白,一手牵了马一手负在身后,“可不是的,前些日子母后与我俱是闹心,没有一刻安生。今儿日头也好,君臣同乐,当是去去晦气。”
都是身在祸事中的人,不由得显得惺惺相惜。郭邺瞧她不语,心里恐她又忆起那晚不堪的事忙岔开话题,“今日可有何想要的,我去替你捉来。若不是如小时候一般,我可省得呢,给你捉一只白兔子,长耳朵,你且不要灰的。”
秭姜笑:“你还记着这事呢,那时候小丫头片子端的矫情,瞧着灰的,以为着哪家孩子淘气给抹成那副脏兮兮的样子,嫌弃的紧。”
郭邺也笑了,天边的云彩悠悠地换了个形状,“小姑娘爱干净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你那时候年虽小,爱哭,怎么哄都哄不好,给你捉来一只兔子抱在怀里立时不哭了,红通通的眼睛眨巴眨巴,一眨就成了大姑娘了。”
秭姜抿唇,那些事许是她自己都快忘了,难得他还记得。成了人,心事便都多了些,况且有那般风言风语,他虽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可她却不晓得该怎么与他相处。嬉笑玩闹是做不来的,陌如路人更是不可,便如此这般端着架子,他今儿这么一提,她心里便也宽松不少。往日的哥哥如今成了监国太子,瞧着与往常也没得不同,只是目光越发的会躲闪了,不晓得在避让些什么;反倒是腰背挺得越发得直了,到底是皇家的气度在里头,一刻都不曾忘。她识得他也不识得他,小时候开朗聪慧的人眼下却有些沉闷木讷,对谁都笑,便是没有一点真心。
他文文弱弱的,对人极是好,考虑的事情面面俱到挑不出错处,因而长年累月连累了自己,神色里带着疲惫和倦怠,却仍然一丝不苟的,倒是教人心疼。走了些许的路,脚下的草越发的长了,郭邺停了脚步对她笑:“姜儿,你上马,我牵着你,免得遇上些虫蛇。虽说人多但也免不了这些畜生伤人。”
他神情里带着不容分辩的执拗,眉目柔和,秭姜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他,便由他扶着上了马。郭邺牵着她的缰绳稳稳地踩在草丛里缓缓而行,她只瞧得见他的发冠,上面镶着小小的玉石,阳光下格外的温顺,她问他:“你不害怕被虫子咬么?”
郭邺闻言摇头,笑得越发的开朗,“我是个男人,自然是不怕这些的,我牵着你走若是碰上些什么也好替你挡上一挡。”
秭姜接话:“原来男人肩头的担子是这样重呀!”
他浅浅地笑开,看了她一眼,“姜儿这算是关心我么,多谢!”
秭姜默然,就当是如此罢。
又行了一段路眼瞧着便要上一处高坡,四处空旷,风起的大了些,秭姜皱眉便伸手去鞍边的兜里取衣服。眼前递来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举着一件宽大的水蓝色的莲纹斗篷示意她披上,“这里不比方才。”见她取过系了绳才将斗篷边角压实了,免得透了风,“这些日子到了阴雨天没吹着风罢,骨头可还疼?”
她这毛病似乎打小就有,疼起来撕心裂肺的,骨头里和生了刀刃似的,一寸寸的割一点点的剜,不耗尽精气誓不罢休。每每轮过一会便三五日下不了地,气息奄奄的,恍然如梦。听他问便回道:“许久不曾疼了,太子哥哥也要注意身子。”她与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忌讳。
郭邺点头,意味深长,“我不打紧的,你无恙便好。许是我多虑了,洛大人照顾你极是仔细,想来你院子里的都是贴心的,那顽疾自然不大会再犯。你也不必同情我,我虽是忙些但也紧的自己个儿的身子。”
秭姜闻声冷笑,马鞭在空中厉声而过,“太子哥哥怎么也用的上同情二字,监国的太子,大魏的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关乎江山社稷,皇上百般重你,百姓万分敬仰。这天底下哪个敢对哥哥用同情二字,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声哥哥倒出万千思绪。
郭邺笑,马上的姑娘艳丽无双,唇边含着恣意,声色俱厉他也觉得温暖。她还是如同小时候一般,别人对她好,一点半分都记在心头,无意间就成了他心底仅存的阳光。要留下她,对,他要娶她,很想。他回头对她笑,似乎觉得有目光远远地投过来,极冷,细细看去,也不知是哪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