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弓着个身子,左一嗓子谢甄,只扮作个公正不阿的掌事判官,问清楚来龙去脉,半点不给辩解的机会,一道火签便要问罪;右一嗓子是秭姜,娇滴滴六月的蔷薇花,含着雨露带上刺,任你天王老子似的爷,碰上都要针针见血方才罢休。
洛央仔仔细细地听,一边摩挲着拇指上柔润的青玉扳指,触手生温,清秋时节里的一道暖意,落了星辰摘了月光倏然盛放。待到易安演义了一通精彩的文戏潸然落幕,余兴未尽便道:“她这是在试探谢甄同皇后,小小的年纪,想法倒是不少。只是脾气火爆些,当真恣意惯了。”他笑,养出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瞧准了谢甄行事太过古板,加以利用便被桎梏,累及己身往往不知,真是淘气得紧!”不以为意,宠惯骄矜。
他面色如玉,笑意在夜色里低回,迷惑了众生。抬眼瞧着帐篷边一株野草,颤巍巍的花茎并着两朵紫艳艳的蕊,在秋风里萧瑟。一朵悲悲切切,一朵娇娇娆娆,转瞬就要上演一出苦情作别离的愁苦却犹不自知。伸手一拂,余下那朵悲切的,未到片刻便跌在地上不晓得吹到了哪处;盛放的就在他指尖,枯了、萎了、零落成泥,孑然一身未必不好。
易安道了声是,又回道:“皇后回去后大发雷霆,道了一句谢甄那个贱人这事也便罢了。”
洛央哼了一声,碾碎了手里的花,碎了化了枉来人世走一遭,“不必管她……人回来了么?”
易安道:“还在路上,怕是有变,提前教人备了一份案头递进了府里,候着大人过目。十来年的东西都搁在一块了,加上那起子人,若是往陛下眼前一放……大人……”
洛央点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得松散,教他小心些。”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讲话带到。”
默立了半晌,洛央本想回帐子安置,就听身后有人道:“洛大人,更深露重也不安置,真是为国为民的大忠之臣呐!”一回头就瞧着郭协棕衣黑袍负手而来。
天家的男人都有一张阴柔的脸,三分风流浑然天成,只可惜郭协不知怎得却生了一双粗眉大眼,方脸厚唇,阴狠的像是带着刀子淬了毒,浑身的戾气,到处藏着剐人心肠的计谋。
洛央躬身行礼,“见过七王爷。”
郭协也不瞧他,只是扫了跪在地上的易安一眼也不叫他起来,冷冷地道:“夜半三更的不去休息,政务繁忙到如此境地。洛大人,你当真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呐,辛苦至极。也不晓得本王的皇兄可晓得你这一腔热忱?”
洛央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仍旧是行礼的姿态,恭敬道:“七王爷言重了,为国分忧本就是臣子应尽的本份,谈不到辛苦。”
郭协一甩衣袖,似乎是不耐烦这等冠冕堂皇的搪塞之语,又道:“你倒是挺本分!可惜啊,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这天下是姓郭的,又不姓洛。你操碎了心,忙坏了身,肝脑涂地也就是个奴才,说好听点也便是个有权势的臣子,天下人无论任何畏惧于你不过尔尔。只要姓郭的有一个人在,这天下都轮不到你来当家作主,你说,这又是何苦?”
洛央听这话也不是头一回,一笑而过,“微臣惶恐!微臣自幼受陛下眷顾提携,在大魏安了家扎了根。一生荣宠皆是陛下所赐,寝食难安,自是奉上微薄之力以报陛下的厚德;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自始至终不敢忘却。”
“哦,是么?”郭协背着手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次秋狩围猎,前前后后本王同你安排了如此之久,怎的就会莫名其妙来上一场刺杀,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被抓的人到了你手里旁的人一律不许见着,还不是任你搓扁捏圆,任何供词若是你不满意不得推翻重来,你洛央想谋害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本王打从昨日到今日差个人问个话,全都教你挡回来了,本王倒是想问问,你这是何意?”
郭协也不尽是有勇无谋的粗人,觉得不妥竟如此坦然地寻他问罪来,他同他的糊涂账还未到清算的时候,怎好先交出账本教他看清谜底。洛央行礼,“七王爷如此说便是误会了微臣,微臣不过是得了陛下的旨意审问刺客。陛下有言,此番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若无手谕,微臣不好私自允许旁人接近要犯,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微臣着实无法交代。七王爷提审罪犯并无不可,只要陛下下一道旨意,七王爷可自行前去。若是守卫冒犯了王爷,烦请王爷看在他们尽忠职守的份上宽恕则个。另一则,微臣提审要犯,皆有陛下所指派的刑部众位大人在场,按着规矩办事,万不敢藏污纳垢,污了圣听!”
郭协瞟了他一眼,净是不屑,“洛央,你到大魏来已然十五个年头,上朝为官也是有十来年了,你心底的那点花花肠子瞒的过别人未必瞒得过本王。死在你手里的人有多少,回回参奏你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可有一次成功?不是皇兄不明是非,只是你手段阴狠,这些年敢站出来揭发你的人寥寥无几。这朝堂上下都被你掌控,若不是本王手握重兵,恐是早早做了你的刀下亡魂。这要命的滋味如何,你权倾天下许是忘了,本王今儿就教教你居安思危是何道理!”郭协从袖中抽出一把锋芒利刃的短剑,还未抵上洛央的脖子,便被人捏在了手里,他阴了脸色却不敢再越一步。
那刀上的花纹已经被磨损的有些模糊,添了岁月的苍老,可十五年前的时光却历历在目,历久铭心。他踏上大魏土地的头一年,便是在宫中跪着走完所有的路,屈辱,肮脏,不堪像是钻进他的血肉里,挥之不去,拔除不掉。每每入梦,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终身难忘。
洛央无动于衷,瞟了一眼指间的锋刃,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七王爷教训微臣,微臣自当领命。只是为臣之道,洛央从未敢逾越,王爷切莫听信小人的谗言,冤枉了微臣。若是七王爷不信,大可将微臣性命拿去以正圣听,何必动了利器,当心折了自己!”这天下想让他洛央死无葬身之地的大有人在,捉出一两个来挡一挡面前的煞神,未尝不可。
郭协慢悠悠地收回了匕首,“你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小人,本王这次没冤枉你。”洛央虽然权势滔天,胆敢与他分庭抗礼,但是也不过是质子出身的奴才,见着他的面也是恭敬做小的模样,没什么大出息,不由得得意洋洋便将话题转向了此次的目的,“前些时候你洛府的娇花,皇兄预备把她赐给太子,你当真也是这么想的?”
洛央心中一道杀意划过,前些日子如此下作的方式没得着姜儿,安静没几天又招摇过市露出狼子野心来。日夜谋划要将姜儿归为己有,说到底也是看上鲁国公的兵权,他本就同太子有隔阂,其一便是皇位,其二就成了秭姜。
他摇头叹气,“皇上同皇后娘娘皆有此意,微臣人微言轻,清河郡主的婚配哪容微臣置喙,只得遵从圣意罢了。再者说,上回微臣打搅王爷也是想,待到清河郡主倾心于王爷,非君不嫁之时成就好事难道不是美事一桩?可是清河郡主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娘娘喜爱,一心要指给太子殿下做妃。况且郡主又是鲁国公和阳宁公主嫡女,圣上疼爱非常;更遑论手里的丹书铁券,鲁国公的遗兵皆在其封地,太子殿下若是得了必然如虎添翼,做母亲的哪有不为子嗣好的道理。陛下同娘娘皆有此打算,不晓得王爷……”这番离间之计便也是成了。
郭协冷了脸色,“哼,那个不成器的太子也值得他们惦念,懦弱无能,蠢笨优柔,哪点像个监国太子?她这辈子倒是争强好胜,可却在后辈上翻了跟头。本王今日来同洛大人商议,便是本王要秭姜。那丫头虽说是本王的亲外甥女,可亲上加亲也未必不好。”他洋洋得意,眉眼张扬,色欲熏心,“况且本王纳了她进门,虽说不能许她个正室的王妃的份位,好歹也是侧妃。就算如此,本王的侧妃当真要比太子那蠢货的正妃来得有脸面。与其给了太子,倒不如嫁给本王也不算埋没了她的才情,一举两得岂不是好,你道是也不是?本王瞧着,这朝中也就是你一人能做成此事。若是本王得了她,日后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赐给你!”
洛央气急,当姜儿是何物如此轻贱?他洛央捧在手掌心里的养大的,岂是郭协这个莽夫随意出言不逊?此人便是仗着手中的兵权肆意威胁,三番两次动了肮脏的念头,置姜儿于何地?心中燃了一把火,越烧越旺,几乎焚干净他的理智,以至于想抽出他袖中的短剑了结了面前嚣张的人!可是时机未到,只能隐忍,待到来日一举彻底扳倒郭协的势力,教他再无翻身的机会,他才能护得住姜儿,护得住心中所想。
洛央俯身勾起唇角,双手在袖中攥又攥,理清了思绪才能叫一番话出口,“他日若是遇见了郡主,定将王爷的意思转达!”
郭协摆手,不屑一顾,嫌弃他畏缩不前,“哼,不过是个没了老子娘的半大丫头罢了,管她什么从与不从,理与不理,还能翻出你我的手掌心?她同意嫁到府里最好,若是不愿也莫怪本王不念舅甥之情。本王发了话要她做妾便是个妾,要她做个奴婢也就是个奴婢,本王要的东西还未有何人敢拒绝。你洛大人何时也成这等畏首畏尾之人?笑话!”天家的阎王爷,一手生死,谁也说不得!
说罢,负着手自去了,不远处候着的侍从弯着腰身抬了辇迎上来,许是慢了些,被他踹倒在地,半幅车驾砸在身上也不敢声张只一骨碌爬起来哆嗦着服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