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到达站在城东,司机往城区的方向开,江偌和程舒在一家粤菜馆解决了午餐,又去买了一些养生品,随后才准备去看望明钰母亲。
江偌已经许多年没回过老家,她被江启应接走之后不久,程家也举家迁往东临市。
程栋生前浮浮沉沉好些年,亲戚之间早已不再往来,但每年清明前后,他还是会携妻带儿回来祭祖,虽然江偌不再姓程,可生母养母都是乔家的人,逢年过节理应随乔惠回乔家,不过乔惠怕她被亲戚议论,索性都不再带她回来。
一去多年,江偌望向车窗外打量路边飞驰而过的景况,以前发展滞后的城市郊区,新竖起了栋栋高楼,道路越发平整宽敞,医院也迁了新址,到处都是全新景象。
江偌见医院外有水果店,又去买了一个果篮,司机将车停好,江偌让程舒就在车里等着,程舒说和她一起上去。
江偌婉拒:“我跟病人有话要说,可能不太方便。”
程舒坚持:“我可以守在门外。”
江偌看她半晌,程舒目光坚定地与她对视,江偌率先败下阵来,“行吧。”
江偌循着明钰提前告诉她的楼层上去。
明钰母亲在三人间的普通病房,明钰曾想给她转到单人间,离开时钱都交了,她母亲却不愿住。
到了门口,程舒自觉坐在病房旁边的长凳上。
江偌进去时,一张床位是空着的,另一张床的病人正在跟明钰母亲聊天,见有人进来,二人纷纷看过来,
江偌笑着温声问好:“肖阿姨。”
肖麓难掩诧异,撑床坐起,“这这是偌偌啊,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肖麓隔壁床是个年迈的老人,插着管,浑浊目光大喇喇地黏在江偌身上,微张着深色的唇,身体日渐沉重难挪动,只有头缓缓地随着江偌的方向移动。
病中的人毫无例外面色憔悴,躯体仿佛被抽干了精力,双目透着对身体日渐损耗的无能为力,年纪越大者,给人的直观感受越强烈。
老人说话口齿已不太清晰,她有气无力问肖麓:“这是你女儿啊”
她前两天才入院,对肖麓和明钰之间的情况并不知悉。
肖麓讪讪笑回:“是我女儿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我看着长大的,一晃都这么大了,好多年没见,出落得这么漂亮,差点认不出来了。”
对方笑着附和:“女大十八变。”
肖麓说:“是啊,不过她打小就好看,现在成熟许多,是不一样的好看。”
江偌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病房空间有限,每人一个收纳柜和床头柜,除了生活用品还有别人探病带来的礼物,柜子里放不下,只能往床下的架子上放。
江偌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聊天之间了解了肖麓的病情,又说起她以前上学时候的事,都各自避开明钰未提。
但是话题总有终止的时候,江偌想把卡给肖麓,然而这种比较私密又敏感的话题,不好当着外人说,而且肖麓肯定会一番推拒。
肖麓似看出江偌难处,问隔壁床的老太:“你待会儿要去做核磁共振是吧”
对方点头:“三点钟,等医生过来。”
江偌明白她意思,肖麓想让她再等等,等隔壁床去做检查,就可以有单独说话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医护人员提前过来,护士和老人的子女合力将人抬上病床,推着出去了。
江偌拿起一个香梨来削,问了下那老人是什么病。
肖麓叹息了一声:“老年病,年纪大了,身体很多毛病一下子爆发。听她儿子说换了好多个科室,以为有癌症,结果转来转去,都查不出什么致命的毛病,只说是消化系统有问题,又是高血压又患过偏瘫,还有炎症,用药的时候能控制住,一旦停药,几小时后又开始发高烧,反反复复,有时候神智都不太清楚了。”
她说着摇摇头,“太辛苦了,医生说很难熬过这个冬天,孩子们还坚持着想再治治看。右床那个之前也是,一天到晚都在昏睡,昨天家里人把她接回去了。”
“那您平时在这儿都怎么打发时间”
“我要么看书,要么上网看看剧。”肖麓是教初中语文的,最喜欢的是李煜,平时也热衷于研究宋朝历史,本人性子又温和,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者,然而生平遭遇却是异于常人的残酷。
“那挺好的。”江偌抬眸朝她笑了下,把削好的梨递给她。
“谢谢,”肖麓接过,往江偌脸上多巡视了两眼,“偌偌,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自江偌出现在病房的那一刻起,肖麓其实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目的。
断联多年的邻居,又不在一个地方,何苦这么折腾地跑来她这次住院的事情,如果不是通过明钰,江偌不可能知道。
江偌用湿巾擦了擦手,思忖着如何开口,随后一边从包里拿出卡包一边开口说:“阿姨,其实这次来,是想替明钰交给你一样东西。”
江偌递出那张卡。
肖麓听见“明钰”二字,脸上神色猛地波动了一下,见着那张银行卡,脸倏地冷了下来,像是心里有气有不好当场发作,便偏头看向一边。
东西没人接,江偌的手僵在半空,意料之中的结果,她收回手。
“阿姨,这里面有一笔钱,是明钰这些年存下的,她”
江偌话说一半,肖麓打断她,郑重其事道:“江偌,阿姨最多想过是明钰拜托你来看我,没想过是她让你跑腿送钱。这钱她给我不会收,你转交给我,我一样不会收。既然你会有此行,想必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见她,偌偌,你应该明白阿姨的想法。”
肖麓说完,似有大石压心,重吐一口浊气也无法纾解,她将梨核扔进垃圾桶,江偌顺手抽了张纸巾给她擦手。
江偌知道肖麓并非不近人情的人,何况那是她女儿,而颠覆她长期以往坚持的道德观念的,也是她女儿。
肖麓自嘲一笑:“老话说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就因为她我的脸皮和尊严当着那么多老同事和邻里的面,就这么被一层层被剥了下来,”她戳着自己的心窝子,一脸痛色,“她爸爸当年一声不吭丢下我们母女俩,我一边替丈夫还债,一边辛辛苦苦养她长大,送她去大学,她选了个前途堪忧的冷门语言专业,我都依着她,我只希望她能一生活得自由光彩,可她做了什么不自爱不自重,出了家门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江偌不能苟同,但能理解,想要说服她,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说:“那您难道就没想过,如果没有那笔钱,您的病该怎么办明钰当时不过一介大学生,她那时已经身兼多职,但您等得了吗而且钱没筹够,恐怕她自己先倒下了。”
肖麓固执道:“那她也不该做”
“肖阿姨,你可能是被许斯荏误导了,”江偌一字一句耐心解释:“当年明钰和江觐在一起的时候,男未婚女未嫁,许斯荏她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问题顶多出在江觐和明钰在经济能力上无法对等,导致感情中的地位不平等,事实上,当时江觐作为男友帮助困境中的女友有何不妥那时明钰也不知道自己所托非人,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肖麓抿紧了唇没接话,转开脸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江偌垂眸:“您只知道明钰让你在人前蒙羞,却不知她牺牲了多少。”
她盯着手里的卡,随后将其放在了肖麓的枕边,“这些钱,本来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但又怕您这边有急用,所以才托我交给您。”
肖麓没有看她,脸侧在一边,其实每句话都听进去了。
“阿姨,时间不早了,明钰拜托我的事已办到,我就先回去了,”江偌拎起包起身,临行前怕肖麓仍不把明钰给她的钱当回事,想了想道:“明钰她最近不太好,您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肖麓倏地看向江偌,眼里没忍住流露出一丝焦急,“她怎么了”
江偌:“等您愿意联系她了,亲自问她不是很好吗”
江偌想,或许最后那句话能让肖麓看清,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乎那个女儿了。
走出病房,江偌心里不是滋味,加上在里面待太久,空气里消毒水和病人体味糅杂在一起,使她胸口发闷。
一偏头,见程舒坐在那里。她一直坐在这儿,除了上洗手间就没离开过。
江偌跟她说辛苦了。
程舒关掉手机上的游戏界面,“现在回去了吗”
江偌点头,话很少,不似来时。
江偌买的下午五点的高铁票,现在慢慢过去都还来得及。
因为回程始发站和到达站的不同,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江偌在中途接到陆淮深电话,他刚下飞机,说一会儿直接来高铁站接她。
过了大概半小时,陆淮深的电话又进来,他临时有事去趟广州,不能过来了。
那么点时间,他才刚刚出机场,又掉头回去,要买最近一班去广州的航班。
江偌愣顿片刻,立刻说:“没事,我自己可以回去,你忙你的。”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明晚可以回来。”
电话那头是机场广播播报航班延误的声音,陆淮深声线低沉清朗,听得出有些疲惫。江偌知道他对睡眠环境要求很高,在飞机上尤其睡不着,宁愿工作也不愿睡觉。
江偌看向动车窗外快速掠过的一帧帧景象,不知到了哪个地方,总之不在城市,天际如墨,地上隐隐有灯火人家。
她鬼使神差问了句:“要是进展不顺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