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古胸有成竹的说起安排邵睦进嵩阳书院的计划:“睦哥儿再跟我学两年,音律辞赋定然大有长进。我拿几篇好文章给他学习,以他的悟性,很快就能上手。”
邵雍无言以对:“……”
父亲身上这种我比谁都强的自信,几十年来就不曾减少过半分。
每当父亲的自信有爆棚之势,邵雍就会垂下头,不发一言。
他不反对并不代表他就认同,他不认同也不代表非得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想规劝父亲几句更是张不开嘴。
他只是暗暗后悔刚才自己不该在书院一事上发表看法,这一起了个头,父亲就得说个没完。
心心念念的那两本邸抄,只能等明早天一亮再起来看了。
邵雍当即就把看书的想法放下了,可是心头的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什么胃口都没有。
邵睦不明所以,还喜滋滋的接话:“爹爹,嵩阳书院比县学大吗?乔哥儿他们能去吗?我还能天天回家来吃阿娘做的酱肉吗?”
邵古乐呵呵的回道:“嵩阳离这儿远着呢,书院在山上,要在那里住,每年就是冬天放假的时候才能回来。”
“啊?在山上啊?”邵睦的眼珠子一转:“那我到时候就是跟大哥一样咯?阿娘,那我要多带点肉馒头炊饼去,带够十天的!”
听到这句话,作为长兄的邵雍无缘无故老脸一红。
邵古呵呵地笑出声,嘴角的白胡子被吹得一晃一吹晃的:“去了书院就要跟你的同学在一起同吃同住,你把吃的藏在宿舍里,先生不知道,老鼠可是知道的!引来了老鼠把你的课本衣物咬坏了,先生是要骂人的!”
邵睦相信了:“啊?真的啊?那书院都吃什么啊?能有我娘做的好吃吗?”
邵古呵呵呵:“你娘要是做了好吃的,我就让她给你送过去!”
邵雍:“……”
无语又无奈。
这还是那个凡事严谨说一不二的严父嘛?
说好的礼仪和规矩呢?
这几年他不在家,父亲就是这么教导睦哥儿的?
或者说,父亲可以随时打压儿子的威仪只在他面前生效罢了!
邵睦坐在躺椅上哇哇叫:“好哇好哇!爹爹,以前大哥读书的时候你们也给他送好吃的去是吧?”
邵雍:“……”
这话扎心了!
“你大哥没有进过书院,都是……”邵古举起枯瘦的手指摆一摆:“……我一手教出来的本事。”
“都是爹爹您一手教出来的本事!”邵睦自然而然的接话,顺溜极了。
父子两个几乎同时说出后半句,一老一少的声线出奇的和谐,可见邵古平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邵古年轻时曾做过涿郡太守家两位公子的教书先生,后来太守换任离开,他就在镇上的私塾当了几年教书先生。
据他自己说,他的古文功底在幽州方圆百里无人能出其右,连燕人军队都听说过他的大名,表示过佩服。
这些可以证明自身声名的事情,邵古在教训,不,教导邵雍的时候经常会搬出来讲。
邵雍没有抬眼皮,只是转了转眼珠子。
这功劳,也是没谁了!
他越不想说话,还越招人注意。
邵睦倾身靠过来求证:“大哥,你就好咯,不用去书院受苦,可以天天在家吃阿娘做的好饭!”
邵雍咬牙,抬起眼看了看父亲,眼神不愉,自己跟弟弟同父不同母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没人教过二弟?
还有,在县学里十岁的男孩子已经是可以写文章的岁数,要背书要写诗作对,不是天天惦记吃饭的!
他把脸转向邵睦,稍带不耐:“我虽然没有进过书院,可是我在家学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在书院学的少,为了读书,连吃饭的时间都省了!”
话音未落,邵古大咳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方氏慌得站起来给邵古拍背:“老爷,小心!”
特别是老爷脑门上肿的包杵在那里看起来有点吓人。
邵雍起身去倒了碗热水:“润一润嗓子就好了,面汤有点咸。”
方氏不知所措:“刚刚老爷还说正好。”
邵古咳得差点断气,痛苦的弯下腰,断断续续的挤出几个字:“没事,扶我去书房。”
一场即将非常不愉快的聊天,在邵古的大大不适之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进了书房,邵古喘了一会儿就好了:“咳咳,睦哥儿无心,你不要怪他。”
邵雍淡淡的:“儿子谨记‘礼义以为纪’,不敢对大道有丝毫不敬。”
这是引用《礼记》里的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小时候你怎么教我的我全都记住了并且遵照执行——我到现在都还按照你说的在做。
他就想知道他爹的一碗水还有没有能端平的机会。
邵古缓缓气,点了点头:“咳,以前的事呢都过去了,幸亏我那时候已经尽己所能给了你最好的读书条件,要不然你也没机会跟李大人拜师。你就不要跟你弟弟计较了。”
邵雍好气,刚刚都说要友爱手足咯,还在这里教训他要放宽肚量是怎么回事?
他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想想还要呆在家住上一段时间照顾父亲,为了这些不可能有第二个结果的事争个对错,太影响他看书学习的心情了。
邵雍的语气稍微放重了些,强调:“父亲,我从来就不会跟睦哥儿计较!”
邵古似是放心:“那就好!那就好!我都花甲之年了,就想看到你们兄弟两个手足情深,和睦相处。好了,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我的头受了伤,也没有什么心思和力气跟你再讨论文章,明天呢你跟我再起个卦,看看睦哥儿的脚几时能好,哎,我忙得很,无暇顾及他读书的事,正好趁这次你在家的机会,检查一下他的功课。”
对于父亲的这个安排,邵雍早有准备:“父亲,睦哥儿起了字没有?”
读书不起学名,天天喊着乳名,能认真学习就怪了!
邵古一拍脑门,不小心碰了肿包,龇牙咧嘴的吸气,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没有!”
邵雍有想法了:“明天先把睦哥儿的字给起好!”
起个能端正学习态度的字,不要整天惦着吃喝玩乐,他们邵家又不是官宦,不能养出那些毛病!
邵古同意了:“好,就这么定了,哎,总算解决了我一桩心事。”
……
邵雍回房间,还是没搞明白父亲怎么突然在起名字这件事上就变得谦虚了。
不过他不愿意多想,想明白了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书箱里还有三本引人入胜的书,那个才是人生快乐之伴。
勉强睡了三个时辰,巡夜的兵卒在外面经过,邵雍等脚步声远去,才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在该睡觉的时间有异常的光亮,巡夜的兵卒见到了会发出询问,回答不当还会拍门进来查看……
惊动太多人就没必要了。
邸抄暂时不能看,他在脑海里回想一下白天的事,还是先把卦象写下来。
「乾之履」。
一事对应父亲问考试前程,一事对应小弟的脚伤几时好。
他停笔,用同一个卦象断事,按理来说,这么随意的做法等同儿戏,会导致对事情的判断失误。
这两件事的结果,他自己有信心会应验。
关键是,要怎么说服父亲信服。
邵古的脾气是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别人的话尤其是自己家里人的话那是轻易听不进去,还会反过头来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证明自己如何正确而别人的说法有又多么的不正确!
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就没见过有谁能在他父亲面前占过上风,就连前涿郡太守也不行——“看在他是地方父母官的面子上,是我学生的父亲,君臣父子么,我就只是把道理摆出来,是对是错他自己去想!理不明,对谁都不好!”——邵古如是说。
就父亲这个脾性,邵雍小时候没少吃苦头。
别人都羡慕他有个能言善道的秀才阿爹,什么都懂,都认为他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其实他宁愿自己生在一个手艺人家里,不要听那么多大道理,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做自己喜欢的事。
哎,邵雍和摇摇头,提笔再写:
「乾之履」,乾为一数为正南,兑为二数为东南,。
刚写了几个字,就听到窗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是邵古:“雍哥儿,咳咳。”
“父亲,我在!”邵雍一惊,难道是父亲身体出了问题么,连忙下地开门,同时做好了去找郎中的准备:“什么事?”
邵古披散着头发,只穿了散脚的长裤和汗褂,脚上趿拉着布鞋,在月色下看上着稍显狼狈,神情却很兴奋:“哎呀,我想起来了,履卦……”
原来不是不舒服,是睡不着。
邵雍松了口气:“父亲进来说。”
“……履卦是大吉卦!”邵古站着没动:“眇能视,跛能履,刚好应了,都应了,你看,我撞了一下头,诶,告诉你啊,我现在看什么都很清楚,书上的字啊全都能看见了!上九啊,视履考祥,其旋元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