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代姑姑正说到她当日寻夫儿归来,巧得鷝鴋。于是,便浑浑噩噩抱那孩子去洪武门敲了登闻鼓。
此时,妙锦问道:“登闻鼓是何物?”
代姑姑回说:“那本是一面一人高的震天法鼓,乃是皇上下令专为百姓直接面君鸣冤所设。”
“看来,这皇上还是圣明的。”妙锦道,转头又问,“娘,您说呢?”
萧氏一双苦目,似笑非笑,未作言语。
这时,又听鷝鴋冷嘲热讽:“是圣明,但也免不了会犯糊涂。”
“鷝鴋,莫要胡说。”代姑姑道。
鷝鴋满脸不服气,打趣说:“不是我胡说。他老人家若是没犯糊涂,妙锦她爹和咱又岂会落个这般田地?”
萧氏苦笑:“常言道‘人无完人’。皇上身为一国之主,日理万机,偶有何事思虑不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夫人若这般自圆,鷝鴋倒也无话儿。只是当年皇上所下决断实在令人可气。姑姑当时抱着我面见了他老人家,并将满腹的冤屈一并倒与他听。”话到此处,鷝鴋竟效仿起老人腔调来,“可谁知,他老人家却冷着脸子说‘胡党家奴,本该同诛。姑念你等悲苦妇孺,故不追究。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着你二人到那司苑局为奴为婢去罢……’您说是否可气?”
萧氏沉吟半晌,抚慰说:“依我看,鷝鴋许是错解了他老人家用心。”
鷝鴋急问:“这话儿怎么讲?”
萧氏解说:“当日,若不是皇上这般处置,你与代姑姑这无依无傍的,又当如何存活?”
鷝鴋被这一问,一时没了言语。倒是代姑姑释然一笑说:“夫人说的是,我等若是早有您这般觉悟,也就不会苦闷这些年了。”
萧氏拍拍她的手,欣然说:“起初为了皇上对我夫君的处置,妹妹也甚觉苦闷气恼。但细细想来,当初他老人家决断,也不失有惜才庇护之心呢。否则,光是那朝臣上纲上线的教条,也足可使我夫死上几回了。世道人心,都当以良知品评。你们说,可是这个理儿?”
鷝鴋听后,则笑笑:“而今听了夫人这般见识,我算是开了眼了,这心胸也觉豁然了许多呢。”说着笑望一眼代姑姑,随即话风一转,笑吟吟地说了下话,“因此说,姑姑和我今儿是认对了主儿了。”
这话着实令萧氏犯了难,支吾半晌,竟不知如何言语。
这会子,但听代姑姑道:“今日所救,还望夫人成全。”
“这……如是我夫来日果真如您所说,妹妹定会尽力。”
代姑姑立马起身,施礼:“有夫人这话儿,就够了。”萧氏忙拉她坐下,又听她说,“其实我倒无妨,毕竟也是身埋半截子黄土的烂柯帮了。倒是鷝鴋这孩子,大好的年岁,总不能在这儿困顿一辈子呀……”
萧氏点头,深表同情。
鷝鴋霸气,直抵人心,竟也鼓舞得这小小女娃心潮翻涌。随即仰头看了日头,心中自语道:“估计也快开门了。”
这般想着,但闻院内传出一通课钟脆响。旋即,又见那府门咿呀而启。
妙锦欣然欲去,竟又听闻桥西北方向有人喧沸,于是便立马眺望而去。只见那头院墙外的下马石前已然泊了几十乘车轿。轿外各家车夫、仆人也有五六十人。
打那车上下来的不过都是些十来岁的小公子,个个皆是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大有攀比之势。也有的三三两两,搓帮聚伙儿,嘻笑打闹的。
未过片刻,又打西头元巷口行来一乘车轿。见那车轿,各家子弟均纷纷立向一侧,皆似有敬畏之态。马停车驻时,只见打轿内耸出个瘦挑的少年出来,自探出头时,便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式。
妙锦定睛细瞧,顿时讶然一惊——那人正是魏国公府四公子徐增寿。
“竟是那位哥哥。虽说不是冤家路窄,却也当小心行事才好。”妙锦这般想着,便赶忙下了桥,闪向府院南边的棂星门下去了。
再说那徐增寿,被一群小公子簇拥着,如似一帮小喽啰追随山大王一般摇摆而来。行进间,还纷纷议论着,欣欣然,不亦乐乎。
有的说:“昨儿个我得了个大将军,待会子下了课,咱比试一下如何?”
有的说:“今儿一早,宫里的内侍就来我家传旨了,家父又升迁了。”
还有的说:“这儒学馆真是没劲,每日里循规蹈矩的。”
更有的应声道:“就是,别个不说。就说那个杀千刀的‘黄花橛子’,就比不得家塾的先生好对付。”
徐增寿一声嗤笑:“那算个什么货色?都不够给家父和家兄的。”
最没边儿竟然应说:“那是。莫说是,就是吸痈舔痔咱都不用他。”
这话儿一出,众孺子哈哈大说。说笑间,已乌乌泱泱行至府学阶下。妙锦见时机已到,便溜溜倒尾随过去,隔着步,赶着他们脚跟儿进了门。守门的管事见了,却也一面笑施礼仪,一面在前头带了路。
进了院子,但见孔门八贤石塑分立行道两旁,西侧依次是闵损、冉求、冉雍、言偃;东侧则是冉耕、端木赐、宰予、孔悝。数十步外一座五丈高的二层金瓦朱楼伫立在前,上衔金匾,赫然写着“大成殿”三个大字。
这会子,殿外石阶之下,已聚集青壮儒生七八十人,他们都是经全国各州县拔荐入京,正经训育且待入国子监的预备贡生。个个头戴乌青儒巾,身着水蓝襕衫,腰系藏蓝丝绦,列队恭候,颇见体统。至于后头这些个衣装各异、行止缺规少教的顽劣皮子,相比之下就顿然被落进了尘埃里。
此时,又听那小人儿堆里有人咕哝:“日日来拜,真是扫兴。”
随之,便有人当了应声虫儿,“谁说不是?不就是孔二爷吗?还叫个什么圣人,老子才是圣人。”
还有人打趣儿:“吹去吧你。你也就当个‘狗剩儿’吧。”说着,引来众人一笑。
妙锦已非初次来到此地,自然也知其中的程序。当下便要行拜圣之礼了,若混进仪队里去,唯恐会被先生觉察。于是,便在前面的人快到地儿时,趁机躲向东边孔悝石像后头观瞧。
透过树叶的缝隙瞧去时,众子弟俱已列好了仪队。又闻三声钟鸣之时,但见大殿石阶上头行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儒。他头戴乌纱;身着交领蓝袍;前襟绣的是双鹤飞云补子;腰上系的是鸾带,上衔“文”字牙牌和印绶,脚蹬皁布靴子。样貌虽非俊朗,精神倒也矍铄。又说他浓眉巨目,睛如点漆;方口阔鼻,双耳垂桃。好一个大气老儒,好一身刚正身骨。
这老者名叫黄瑛,字玉田。现任应天府学提调官,更兼该府儒学馆经学教授。他后头还跟随四位中年文官,穿戴与之相近,皆是这府学里的训导。
阶下,除了儒学馆童生和各省府学新提预备贡生外,还有训导、训育、管事连同府院役使三十余人——景清就在此列之内。
妙锦瞧见,心想唤他,却生怕招来他人诟病,也便暗暗作罢了。
这时,但听的黄瑛身旁一训导官捧了花名册来,高声宣道:“各省新晋预备贡生应卯。”随后,便是上呼下应。其中不乏前文中谢氏提及的吉水神童解缙,以及后来一干名士、高官,唐震、许观、张显宗、张信、戴德彝等尽在其内。一番清点之后,又听那训导官高宣,“儒学馆童生应卯。”一时间,又是呼应连连。
随后,便是拜圣之礼。
礼令一下,石阶上众师先朝殿内打恭三拜,而后携众师生、院役跪拜。
话说,这妙锦虽隐于石像后头,但听了礼令,也随之施起大礼,其间行止更是有模有样。
拜谒完毕,训导官又宣:“诸生齐诵‘为人十正’!”
话落时,洪声如潮:“为人者当守十正——其一,仁正心;其二,义正观;其三,礼正身;其四,信正行;其五,忠正法;其六,孝正规;其七,悌正尊;其八,检正贵;其九,刚正威;其十,学正德!”
“为学十训!”
“为学者当记十训——其一,当立志;其二,须有恒;其三,知勤勉;其四,有专攻;其五,常下问;其六,耳目通;其七,应惜时;其八,必习诵;其九,多近思;其十,学鉴行!”
诵毕,众人打恭,妙锦也随之施礼。却不料竟疏忽了应该藏匿之事,躬身时,竟露出了头脸来。这一举动,被石阶上的助教官立即拿在了眼里。晨会将散,为不免影响正事,他只得先行对众学员作了吩咐。
“预备贡生照例至经学堂习经;儒学馆童生自入儒学馆受课!”
一时间,众学员列队散去。但听那训导官暗对黄瑛低语道:“提调大人,那孩子又来了。”
欲知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