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楼奇道:“什么药方?”完颜翎只是轻笑,双颊绯红,任断楼怎么问都不肯说。断楼知道完颜翎脾气执拗,她若不想说,任自己怎么问都是没用的,只好不再多嘴。心想等她有一天想说了,自然就会告诉自己了。
使团沿官道南下,沿途百姓听说是去议和,尽皆夹道相迎、欢呼雀跃。使团中不少人曾在军中为将,看到此情此景,想起以往出征,所听只有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还有不断侵扰的义军和武林人士。一番对比,感触良多。
半个月后,一行人经过嵩山。只见到处枯枝败草,一片寂寥荒芜。一打问才知道,原来各门派不愿在大金治下,便一起搬到了秦岭北麓的大散关附近。
完颜翎叹道:“照此看来,就算金宋和议之后,要想平复民心,还要颇费一番功夫呢。”断楼道:“五岳门派都有数百年的基业,青元庄更是绵延千年。每次改朝换代,便要抗争一番,而后几代人过后,便再以新朝为忠孝大节,如此循环往复。若他们自己回过头来想想,也不知是否可笑可叹。”
完颜翎笑道:“依我看,当掌门要当尹庄主,不要当慕容掌门。
”断楼想了想,也觉有理,道:“师父他老人家少年游历天下,早知什么帝王将相,都是浮云狗屁,唯有民生百姓才是根本,便带领青元庄守护一方百姓。而在岭南,也得亏了小王爷爱民如子,才能和归海派同心戮力,忠君护民。不然的话,只怕慕容掌门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完颜翎扬鞭道:“若是我嘛,就反他小王爷,自己当个岭南王,岂不痛快?”
他二人就这样闲聊着,信马由缰,缓缓南行。使团中的随行成员听着他们戏谑朝政,如此随意地说些造反称帝的话,几乎都骇破了胆。有的便跑去向完颜亮打小报告。完颜亮知道自己这个小姑和小姑父的脾气,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随他们去。
一个月之后,众人终于到了临安。赵构已经在三年前正式升临安为都城,而今只见城墙高筑,张红挂彩,比之五年前已经气派了不少。断楼和完颜翎勒缰驻马,怅望良久,心中百感交集,想起凝烟,也想起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在城门口迎接的,是临安城的巡防营。为首一人白袍玄甲,面如璧玉,座下赤马,腰间双刀,长身亭立,英姿飒爽。断楼和完颜翎一见均笑了出来,摇摇拱手道:“梅姐姐,好久不见了。”莫寻梅也作揖还礼,道:“两位别来无恙。”
完颜亮见他们如此大呼小叫,心中十分不悦,可也不敢惹完颜翎和断楼不高兴,便拍马上前,对莫寻梅道:“贵国皇帝呢?”语气甚是倨傲。莫寻梅瞟了他一眼,道:“贵国皇帝呢?”完颜亮道:“我大金天子,岂能纡尊降贵,亲自前来?”
莫寻梅轻轻一笑,道:“我大宋皇帝,居于禁宫,又岂能亲自出城相迎?”完颜亮怒道:“你家皇帝亲自修书给我大金天子,言明说愿意面北称臣,怎么就不能出城相迎。”莫寻梅冷冷道:“贵使何必着急,现在不还没议和呢吗?”
“你!”完颜亮被莫寻梅怼得无话可说,愤然甩起鞭子,却被一只手捉住了。扭头一看,正是断楼。完颜翎笑道:“对不起啦,梅姐姐,我这个小侄子年轻气盛,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萧毅、邢具瞻等使臣担心坏了议和大计,也纷纷上来劝慰。
“完颜公主和萧将军识大体,在下佩服。”巡防营中走出一人,身穿绛紫蟒袍,头戴硬翅幞头,五柳长须,面容温和。完颜翎一见,惊愕怒道:“你!”来人长身作揖道:“大宋丞相秦桧,奉我朝天子之命,恭迎大金使臣。”
完颜亮见状,笑道:“丞相来迎,那也可以。”将马鞭放下,驱马当前,带使团进城。
断楼虽然早就准备好了,此来必见到秦桧,可听他说出“萧将军”三个字的时候,仍是大为意外,问莫寻梅道:“梅姐姐,是你将我的身世告诉了谁,谁又告诉秦桧的吗?”
莫寻梅一怔,摇摇头道:“不是,这等事情,我怎么可能到处乱说。”断楼想来也对,依莫寻梅的性格和人品,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嘴,心道:“秦桧心思缜密,方才绝不会是口误。莫非他已经知道了密信之事?想要以此为要挟吗?”
想到这里,断楼看看前面,见秦桧和完颜亮并肩而行,相谈甚欢。再转头看看完颜翎,见她也是眉头紧锁,显然正在思量此事。断楼心中登生傲气,暗道:“”
莫寻梅却哪里知道两人的心思,还道他们是为数年前的事情不平,便道:“此人虽然奸诈,但这次议和还算是他大力促成,且先忍下这口气。等和议之后,再找个机会杀了他!”完颜翎道:“哼,那倒也用不着,且看他得意到几时!”
使团进宫,在大殿朝见大宋皇帝。断楼和完颜翎依礼参拜,斜眼偷看,却见赵构比上次见时胖了许多,面色却更加虚浮,当是在宫中寻欢作乐所致。
赵构先一一见过金国使团,随后便询问韦太后的事宜。得知韦太后并未随使团前来后,赵构微微色变,朗声道:“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宗无及矣!今立誓信,当明言归我太后,朕不耻和。不然,朕不惮用兵。”
此话一说,完颜亮大感意外,没想到赵构虽然求和,竟还如此硬气。满朝文武听了,更觉扬眉吐气,不坠天子威仪。断楼和完颜翎却听出赵构说话时微微颤抖,目光中也暗藏着怯懦,心中发笑,暗道:“外强中干。”
断楼上前,以女真族的风俗行礼,道:“大宋皇帝,不要着急。而今正值冬月,天暗地东,我等是担心老人家凤体康健,才未带太后前来。不过,请大宋皇帝不要怀疑我们大金议和的诚意,尊太后临行前写了一封亲笔书信,就在在下这里,请大宋皇帝亲看。”
赵构眼睛一睁,大喜道:“快,快给朕呈上来!”断楼从怀中将信取出,交给传书太监。赵构打开信封,颤抖着取出里面的信纸,读罢之后,泪流满面,哭叹道:“遣使百辈,不如一书!”百官也都掩面呜咽,至于真哭假哭,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完颜翎看到朝堂之上,连皇上在内的众人居然哭哭啼啼,细听之下还甚有节奏韵律,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一笑,可就把这和谐的哭声打断了。赵构也不感叹了,满朝文武也都放下了袖子。惊异地看向完颜翎,而后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该接着哭。
断楼见赵构面露难堪之色,连忙道:“大宋皇帝,尊太后写完这一封信后,有感而发,又写了另一封信,也在这信封之中,请陛下御览。”
赵构一怔,捏一下手中信封,果然还另有一封信,取出来看见封皮上的字,略略一怔,微笑道:“巴图鲁将军还真是有心啊。”断楼笑道:“应该的,这封信上是太后对陛下的一些叮嘱,陛下想必思母心切,可现在拆看。”他是担心若赵构私自拆看,只怕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因此要在朝上把此事敲定了。
赵构略有不悦,但还是道:“自然,自然。”亲手将蜡封拆开,一字一句地读。
断楼时刻盯着赵构的脸色。只见他面上的紧张情绪渐渐退去,嘴角露出微笑,抬头道:“太后的叮嘱,都是肺腑之言,于公于私,皆为应当,朕字字牢记在心。”
断楼没想到赵构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有些不敢相信,追问道:“陛下,在下蒙尊太后允准,看过了这封信。在下出于好奇多句嘴,太后在信中所提的那个人,陛下当真愿意按照信中的意思处置吗?”
赵构点点头,将信放在龙案上道:“请巴图鲁将军转告太后,就算太后不做此叮嘱。这件事情,朕早晚也一定会办。”断楼见赵构说得斩钉截铁,这才放下心来,长身揖道:“陛下圣明!”赵构又大略谈了一些事情,便让使团去休息了。
断楼和完颜翎还是不喜住在宫中,便找到莫寻梅,请她帮忙安排个地方。莫寻梅听到断楼和赵构在朝上打哑谜,心中好奇,问道:“断楼少侠,你和皇上说得,真的是太后的信吗?”断楼笑道:“梅姐姐果然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便将兀术密信之事说了。
莫寻梅喜道:“如此甚好,一举两得,即可促成和谈,又可除了这个奸贼。”完颜翎点点头,说道:“好自然是好,可秦桧明明是赵构的宠臣,他却如此爽快地答应了,看来也是个天性凉薄之人。”
几人正议论着,忽听到一个少年声音道:“大统领,有金国使臣么?我要去看看。”另一个声音道:“少国公,那金国使团刚刚下朝,您在旁边看看就行,可千万别惹事啊。”断楼和完颜翎脸色一变。这第二个声音他们熟悉得很,正是周淳义。
果然,一个银袍金甲的将官从殿后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红袍的少年,看年纪约摸十三四岁,相貌俊秀、身长玉立,当真是个美少年,他边走边道:“惹什么事,他金国夺我大宋土地,我还不能……”话没说完,周淳义一眼看见了断楼和完颜翎,一下子捂住了少年的嘴,高声道:“完颜公主,断楼兄弟,你们也随使团进京啊?”
那少年倒也聪明,听到周淳义的话,略略一怔,随即理理衣冠,上前道:“原来是金国贵使,本王是大宋建国公、保庆军节度使赵瑗。贵使远来,一路辛苦了。”
赵瑗的个头只到断楼的胸口,一举一动却闲逸达练,颇有尊贵风度,倒让断楼和完颜翎不敢小瞧,便也依制还礼了。完颜翎道:“少国公,我听你刚才在谈论什么……”话没说完,便被赵瑷打断道:“此处不是朝堂,不宜私下谈论国事。本王蒙陛下收养,自然唯陛下之命是从。贵使若有什么疑问,大可在议会之时,向圣上询问,告辞了。”
说罢,微微一揖,扬长而去了。完颜翎看着赵瑷的背影,咋舌道:“这孩子年纪不大,嘴巴倒是厉害!”莫寻梅笑道:“可不是!”随即低声道:“陛下并无子嗣,便选了两个亲王之子养在宫中,都是太祖之后。这个小建国公就是其中一个,颇得陛下欢心,大家私下议论,都说有可能是以后的太子呢!”完颜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些人现在就开始巴结上了。”说着,斜眼瞟了周淳义一眼。
周淳义,见完颜翎看向自己,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道:“完颜公主、断楼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完颜翎见他神情平静,口角含笑,毫无畏惧愧疚之色,难以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断楼冷冷道:“也不是多年未见吧。不知周大统领武功进境如何,待得空的时候,你我再切磋切磋。”周淳义笑道:“萧将军说笑了,上次你我在少林寺见面,周某不是两三招就被你擒住了吗?哪敢再和您动手?令尊生前曾教授过我几路武功,也算有师徒之义。咱们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以后好好相处如何?”
断楼倒没想到周淳义主动提起少林寺之战,又听他提起父亲,不知该说些什么。完颜翎道:“那……你去把你哥哥的尸骸捡回来了吗?”周淳义道:“那可是万丈深渊,我这点微末武功怎么下得去?再说,周若谷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虽然是他弟弟,也实难纵容。”
完颜翎想到周若谷在临死之前还想着这个弟弟,而周淳义竟然如此无情无义,心中更添了十万分的厌恶,一句话也不愿和他多说,拉着断楼,扭头就走。莫寻梅淡淡一揖道:“周大哥,我去送送他们。”也就跟上了两人。
完颜翎不解道:“梅姐姐,你还同他这么客气?”莫寻梅叹道:“他毕竟对我又知遇之恩,又一直待我不错,我也不愿同他撕破脸。只是有些事情,明里暗里阻止一下,也就罢了。”完颜翎心想周淳义虽然奸邪,可归根结底,并非首恶,也就罢了。
莫寻梅道:“那秦桧耳目众多,你们若住在驿馆之中,只怕不太安全。岳元帅已经告假回了庐山家中,但他手下的中军统制王贵还在京城。不如你们就住在他的府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