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州城之内,契丹人,哭的哭,喊的喊,壮汉呼嚎,妇孺悲哀。
国之败也,覆巢之下,何以为家?
铁甲的军汉,毫无人类的怜悯,只有铁石的心肠,甘相公要这座城池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哪怕是把人杀完,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收拢起来。
就算是妇人身上穿了绫罗绸缎,此刻也得脱下来绑在木棍之上,一层一层,犹如绢匹。
军汉们还一脸凶恶说道:“你们辽人的绢帛,都是我大宋给我,今日都得取回来。”
这话说得是有一定道理的,宋每年都给辽送钱与绢,如今说出这番话的军汉,自然是一副扬眉吐气的心态。
麻布可以不要,绫罗绸缎那是一定要全部带走的。更别说妇人身上的那些首饰了。
若是看起来稍微有些资财的人家,那更是要严刑拷打一番,逼问家中藏钱之所,最好是有,若是没有,打死也不论。
甘相公并不入城,只是看着越来越多的财物运送到将台之前,然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不够,远远不够,诺大一个州城,岂能只有这么一点财物?”
刚刚回来的狄咏,立马皱着眉头再入城。
接下来城内的惨状,难以形容。
几万草原轻骑,再一次集结起来,吃了顿饭,继续往北,目标泽州城。过了泽州便是中京大定府。
要加快一些节奏了,此时辽国主力,大多从草原直回上京临潢府,此时差不多也到了,也该开始调兵遣将布置防线了,东京辽阳,中京大定,必然都是重中之重。
中京大定府是必须要拿下的,拿下中京,就能把辽人的防线分割,以后不论是再进军辽阳还是临潢,都没有真正的阻碍。关外之地,除了城池,并无关口,大定府已然就是门户所在。
走在路上的甘奇,也终于收到了朝廷的回复,气得是破口大骂:“老贼死不足惜!”
甘霸也不知道甘奇是在骂谁,开口:“大哥要杀哪个老贼?”
“富弼老贼!”甘奇面色铁青,若是富弼在这前线,只怕早已被甘奇想尽千百种办法埋都埋了。
可偏偏富弼在汴梁,东京城,掣肘太多。
甘霸自然混不吝一语:“大哥,回去我就把这老贼给宰了!”
甘奇还真想这么做,但是不现实。唯有皱着眉头在想,怎么才能把这老贼给干掉?
阴谋阳谋,杀人放火的,甘奇是熟练非常。要弄富弼,还得给富弼安置一个罪名,罪名在哪里呢?
夜间安营,甘奇奋笔疾书,上书内容也很简单,就是前线十几万大军作战如何辛苦,后勤已然不济,三万石不过杯水车薪,再不发粮,必有大患!一旦兵败,必然功败垂成!
富弼的罪名,也就在这份公文上了。
因为甘奇,真的要打个“败仗”给朝廷看一看。
败仗的地点都想好了,就在大定府,败仗要打得逼真,就得消耗一些人命,草原各部正是用场。
当甘奇在攻打泽州之时,公文已然快马到得东京。
甘奇的战事自然是顺利的,不过就是又把草原各部拿捏了一番,有人倒霉,有人得利。
东京皇城御书房,自然又开始了紧急议事。政治局委员扩大会议,富弼、曾公亮、欧阳修、王安石、赵概、司马光。
王安石先开口:“陛下,甘相公前线吃紧,手中还多了几万草原降卒,三万石粮草实在不堪久用,若是再不筹集粮草,到时候怕就来不及了。前线一旦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赵顼自然也看了甘奇的公文,心中着急,开口说道:“那就赶紧借贷吧,借钱筹粮,赶紧送去。”
“且慢,陛下,甘相如今依然兵临泽州,离大定府不过二三百里之遥。这仗怕是就要打完了,大战已然接近尾声,何必还去借如此巨款?朝廷若是频频借贷度日,实非好事,到时候天下人都以为朝廷穷兵黩武,以为朝廷危若累卵,一旦这种消息被那些山林贼寇知晓,到时候群贼并起,何以制之?”富弼说得是语重心长。
这番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在这个时代,借钱就代表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朝廷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一借再借,真若是那些贼寇,谁还会怕朝廷?
赵顼听得是心乱如麻,又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急忙说道:“陛下,用些许利息,换一座大定府,这买卖划算得紧啊,只要大定府打下来了,甘相公必然就会把钱立马还上,无妨的。”
“这可未必。”富弼立马接道:“想当年,甘相打下燕云的时候,得了多少钱财土地?朝廷可得了一分一毫?这些钱财土地,都到哪里去了?不用老夫多言吧?”
“富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甘相公还会中饱私囊?边关军将的封赏,哪里来的?燕云备战日久,大同苦战连连,那些粮草,谁人备的?此番甘相公出征,可要了朝廷一分钱?”王安石立马回怼,他可不相信甘奇会贪污了燕云的钱财。
“没要朝廷的钱?那如今是作甚?如今不是要钱吗?三十万石,这不是在要吗?”富弼辩论是把好手,放在以往,他还真不会亲自下场,只奈何而今,他已没有人能冲锋陷阵了,只能自己下场了。
打仗,是甘奇平步青云的台阶,更是甘奇如今名满天下的原因。有时候深入想一下,甘奇若是败一仗,也未尝不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谁叫那甘奇标榜自己百战百胜的?谁让甘奇立了这么一个人设?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简单,人心之间富弼熟练非常。
人设立得越高,崩塌起来就越快。不是百战百胜吗?最好真败一仗,再看这天下人如何看待甘奇。
至于辽国?已然颓败如斯了,就算胜了一回,当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作为。
富弼想得倒是清晰非常,就怕甘奇真的轻易就打进了大定府。
赵顼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不是不聪明,而是真的有点见识,再借钱,那就欠六百万贯了,朝廷一年的度支也不过七千多万贯左右,这还是商税加在一起。
而真正能运到东京朝廷入国库的,一两千万贯。其他的,付工资,付军饷,修路桥水渠学堂之类,大多到不了东京,还有一部分就算到得东京,转手就得给出去,特别是军饷,那是一刻都不能拖,大宋的军饷,只要一拖,必然生变。
朝廷中央,欠了六百万贯的债务,也就是说秋粮一上来,几乎就都去了,三省六部二府三司的工资都给不出了。还要全国裁军,编练新军,这哪里还支得开?
赵顼心中有些乱,倒不是怀疑甘奇什么,但毕竟甘相公是有前科的,当初燕云财物,朝廷真没有看到一文钱。
“司马中丞,你以为呢?”赵顼问了一下司马光。
司马光也为难不已,他一方面着急甘奇的战事,一方面又担忧着朝廷的度支,他是两边着急,便更是心乱如麻。
“陛下,臣以为,这军粮还是要筹措,不若……不若先把朝廷各部的俸禄拖上一个月,在筹集三万石送去,再解燃眉之急。”司马光是慷他人之慨。
“司马中丞,你可知晓前线有多少大军吗?降卒八万余,威武军与万胜军十万之多,还有马匹牲畜,这还不算那些抚恤赏赐。就算人吃马嚼,一天要吃多好粮草?这么弄,若是一旦路上稍有耽搁,后果如何?”王安石这个急都在话语里了。
“诶,且不说,司马中丞之策,最是稳妥,老臣以为,就该这么办,既不借贷,又能保障前线粮草暂时不缺,一举两得。只要打破了大定府,想来大军更不会缺粮了。”富弼此时对司马光越发喜欢了。
在场还有欧阳修与赵概,两人并不开口。曾公亮却开了口:“陛下,要不,就把这钱借了吧……”
这句话说出,其实也就说明了曾公亮对于朝廷借钱之事是并不很赞成的,这还是时代的局限,借钱这件事,本就是低三下四的事情,非文人君子所为。但是曾公亮与甘奇之间有关系,所以曾公亮以往并不出言反对甘奇。
但是他其实也不赞成甘奇的办法,一个宰相,老是忽悠皇帝与朝廷去借钱,这实在是开了古今之先河。
所以曾公亮以往在这种事情上都不发表意见,但是这回他还是发表了一点意见,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甘奇真的因为粮草之事打个败仗。这是一番权衡定夺之后,曾公亮才开了这个金口。
“曾相,以往可不曾听你如此无奈之言,既然无奈,那便是心中有担忧。既然有担忧,何必出此言语?”富弼看出了曾公亮的心态。
曾公亮摇了摇头:“终究还是……”
“陛下,先筹粮草吧,事不宜迟。”富弼打断了曾公亮的话语,也是因为曾公亮的话语,本身就不那么笃定。
为难的皇帝,看了看司马光,看了看富弼,想了想甘奇的话,点了点头。
朝堂上的事情,其实甘奇也猜得到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便也心中有数。其实也正中下怀,不就是都盼着打败仗吗?
败一仗有何不可?败完谁负责才是重点,舆论如何造才是重点。
至于人设?人设不也是造出来的?何况还可以危机公关一下,甩锅局,甘奇会。更何况甘奇可不会真的一败涂地,大定府必然是囊中之物,这不就又胜回来了?
泽州破了,炮弹还剩下一千七八百发,甘奇来到了大定府,辽国的都城之一大定府。
战前会议,甘奇也不与众多军将商议,直接安排:“威武军往北扎营,若是辽人有援军,必要击退。草原各部从南攻城,以南北夹击之态,放东西两面,以围而有缺,让想逃的辽人逃一些走,只追车架,不追人。弹丸有限,已然不多,此番得节约,所以多造长梯。”
众多军将得令,其中也有两个草原部落首领,一个昭武校尉托尔塔,一个昭武副尉扎里合。
军令之下,其实就是甘奇的布局。威武军去北,就是断绝大定府的后路,辽人援军就算来,也不会多,必然要击退,也是一个围点打援的策略。
草原各部攻南面,说白了,爬城墙,火炮时不时放一下,表示关切。爬不上去的,那自然得受点委屈,最好是让各部互相指责对方作战不力,到时候甘相公勃然大怒,糊里糊涂就给某些倒霉鬼一顿打。
这不,这就败了。大定府久攻不下,军中士卒一日一食,饿得无力作战,准备撤军了,辽人大部来援,撤又不敢撤,孤军深入,重围之势,危在旦夕。
就如甘相公危难重围之中的奏报:“臣甘道坚泣血大拜吾皇圣安,大军危急,怕再难与陛下相见,念之甚悲,临表涕零,竟无言以对。局势至此,臣之罪也,以十二万大军,孤军深入,本一往无前之势,兵行神速,破辽之中京,立足辽东西之中,可制辽再无起势之日,奈何……奈何大军至此,粮草难济,前三万石粮草,杯水车薪,后三万石粮草久久不至。士卒一日一食,手脚无力,克之不成,辽援军又至,退之不敢,若退必遭皮室尾随掩杀,后果难料。若今日臣报国在此,还望陛下励精图治,强国强军,再击辽人。臣,甘奇甘道坚,在此拜别!生死不惧,只愿社稷万年,江山永继!”
送这封信,得派个亲信,比如甘霸。甘霸甘将军,那是亲眼看到大军前仆后继攻城,死伤惨重,更是人都饿瘦了一圈,又带几十骑突围,到得东京,浑身浴血,只余三五。
甘霸,还得把真相带到东京去,让天下人都知道甘相公身陷重围,进退不得。为什么大胜之势会到这一步?甘将军有文有真相,就问问朝廷为什么粮草不济?
甘相公危在旦夕了,怕是就此殒命了,天妒英才,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