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相公处境到底难不难,也许不一定是甘相公自己能决定的,只是甘相公有这个自信。
大军再一次凯旋回京,灭辽大功,几千归骑,按照惯例,得先在城外休整一番,把甲胄都擦洗一番,旌旗也要洗干净,马匹要刷干净,军容整齐入城。
这一次入凯旋入城,依旧有无数百姓夹道欢迎。
只是甘奇总觉得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甘奇频频掀开车帘往外面去看,看了许久。
甘奇终于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
围观的人,少了。
欢呼声,小了。
这种感觉,甚至连同车的耶律乙辛都能感觉到,从车窗往外看去,虽然看起来依旧有不少人激动不已,频频向凯旋的队伍招手欢呼,但是也有许多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街道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激动了一下,该招揽生意的继续招揽生意,拿着扫把该打扫的接着打扫,该忙里忙外的接着忙里忙外。
就好像街边时不时传来的对话。
“甘相公又凯旋了?”
“是啊,辽国都给灭了!”
“甘相公就是厉害,百战百胜。”
“那是。”
“甘相公威武啊!”
“威武不凡,我大宋再无外患了。”
“忙着?”
“头前赶着送货。”
“您忙,我这也要收拾了一下门脸了。”
“回见!”
“回头见!”
昔日里,甘相公凯旋入城,那是满城轰动,那种热烈的气氛,好似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而今甘相公凯旋,人们依旧激动高兴,却又似乎没有再激动到那个份上。
好似……见怪不怪了。
这就像两个人谈恋爱,一个人第一次对另外一个人好,会让人感动不已,连续几年如此,感动就已经成了平常。
甘奇明白了,心中也有一些别样的感受,兴许带着五味杂陈。
同车的耶律乙辛说了一语:“灭国之功,举世无双,古往今来,就数甘相公!”
耶律乙辛是在拱火,是想让甘相公此时的情绪再发酵几番。
甘奇倒是笑了笑,好似内心毫无变化。
皇帝赵顼,已然在皇城门口等候了,只等甘相公到达,便是上前去迎接,文武百官皆在,皆是喜气洋洋。
甘奇的车架到得皇城门口,赵顼带领群臣上前去迎接。
甘奇上前拜见皇帝。
赵顼的第一句话便是:“甘相回来了,朕就知道,甘相出马,战事必然能成。”
“皆仰赖陛下支持,臣才能幸不辱命。”甘奇再是一礼。
赵顼上前来扶:“走,随朕入宫,宫内备下了大宴,只等相公了。”
赵顼倒是一切未变,对甘奇尊敬有加,连甘奇行礼都只需要行一半就会被赵顼扶住,也不与甘奇有那些礼节客套。
接着各处朝臣皆是上来恭贺,赵顼甘奇头前,带着一种朝臣与许多甘奇带回来的军将入宫赴宴。
酒菜来去,歌舞升平,乐音不断。
到得宴席差不多了,赵顼起身,带着些许酒意问得左右:“诸卿,甘相如此大功,还有甘相麾下军将个个用命,该如何封赏,还请议一议,出个章程。”
赵顼是真的高兴,灭辽之事,兴许他这个当皇帝的是时间最高兴的人,奈何他稍显年轻,激动之下,酒宴上当着甘奇的面直接说起了此事。
按理来说,这事情最好是不当着甘奇的面来商议的,也让甘奇好做。
倒是赵顼此话一出,许多人争先恐后来说。
“陛下,以甘相之功,灭党项,灭契丹,此乃一统寰宇六合之功也,当亲王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陛下,甘相之功,如何封赏也不为过,从此我大宋再无外患,威震四方,可封燕王,世袭罔替!”
“陛下,我大宋有甘相,实乃上天之福,普通官阶当不能束缚甘相之尊,可再立新官,以为天下楷模……”
“陛下,还可为甘相在民间立牌位供奉,享世代香火,以为子孙之教诲。”
这些说话的人,越说越是离谱,有些人是纯粹为了借机讨好甘奇,官场之道,这是正常,特别是今日这种机会,怎么讨好也不会显得谄媚。也有些人乃是甘奇的学生,当真觉得甘奇该有这种待遇。
反而如王安石司马光之流,其实心中还没有想好该给甘奇什么待遇,也是甘奇如今待遇越来越高。
他们这一类相公之辈,其实心中考量的事情有很多,真要给甘奇封燕王之尊,也还要考量皇帝的想法,若是要世袭罔替,那更是大事,还要考量舆论,以及对后世造成的影响,所以他们对这件事情格外谨慎。
相公之人,没有着急表态,奈何那些五品六品的,一个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格局的差别。
却是这种场面,让甘奇也是惊讶不已,连连起身压手,口中连连说道:“稍安稍安……”
连甘奇都没有想到会在庆功宴上遇到这种情况,不是他政治水平不高,而是他对自己如今的威势还没有一个充分而又准确的认识。
他更没有认识到这么多年的沽名钓誉,这么多不世之功,这么多年经营的完美人设,会把一个人推到怎么样的高度。
最最惊讶的要属皇帝赵顼,他看着那些激动之人此起彼伏的声音,瞬间连酒都醒了,看向了甘奇。
这是众望所归,赵顼懂得。
封王,世袭罔替,封妻荫子,再立新官,庙宇供奉……
赵顼又看了看甘奇,他一直尊重无比的甘奇。
甘奇也看了看皇帝。
气氛有些怪异。
好似皇帝与甘奇,都有些下不来台。
赵顼这个年轻的皇帝,似乎也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他心中如何作想不知,只见他吞了吞口水,然后点头:“好,那就依照……”
甘奇连忙摆手,无礼打断了皇帝的话语:“诸位,诸位静一静!”
众人静下来了,赵顼也没有把话继续说完。
只听甘奇高声:“在下蒙仁宗陛下抬举,以状元入朝,又得英宗陛下看重,慢慢身居高位,到得如今,已然荣耀加身,无以复加。这么多年,多是征战在外,各处奔波,吃尽劳苦风霜,如今大势已定,在下想过几年闲云野鹤的日子,还请诸位……”
“那怎么行,这朝廷岂能没有了甘相公……”
“甘相公,不可啊,如今万象更新之始,正需要甘相公带领我等励精图治……”
甘奇心中暗骂“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了?”,口中更是高声:“待在下歇息几年,此意已决,至于封赏,可把各处军将士卒重赏,在下一介儒生,不敢贪功。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可再言。”
满场沉默了片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甘相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人还想多说,却又忍了忍,努力去猜测甘相公心中所想,怕自己出言有误。
连司马光与王安石都对视了几眼,摇了摇头,大概是明白过来了。
其实大殿角落里还坐着一些辽国旧臣,耶律乙辛也在其中,还等着稍后上前觐见皇帝,上书表降,那时候就是宴会气氛的最高潮。
但是显然这个最高潮已然先到了,耶律乙辛看着这一幕,低头浅笑着,他也在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甘相公处境显然也不太好。
倒是王安石此时开了口:“陛下,甘相公想歇一歇,但是朝堂诸事皆在革新,缺不得甘相公主持大局,还请陛下夺情处置。”
王安石是真怕甘奇撂挑子不干了。
甘奇今日倒也不是违心乱说,他真是想歇一歇了,每每出征,皆是归心似箭。本来是准备待得把朝堂事情安排几番,再请假来歇的,没想到今日这种情况下说出来了。
说出来也无妨,并无不可,见得王安石这么说,甘奇连忙先皇帝答道:“王相不必如此,我也不是真的不问世事归隐而去,若是朝堂上有什么不决之事,来问即可,我就是想歇息一下,也请王相公成全。”
王安石见得甘奇这么说,倒是安心了一些,点了点头,便不多言。
倒是赵顼这边看看,那边听听,反倒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
甘奇也想把这种情况立马揭过去,便又道:“陛下,旧辽之臣今日还要献表,不若叫他们出来如何?”
赵顼点了点头:“好!”
耶律乙辛已然站起,降表在手,这献表之事,他心中早已想定,也要拱拱火。拱火之法不难,那就是上前一通说,把甘奇夸个天上地下无与伦比,却不多提大宋皇帝即可。
好在甘奇心思更快,直接说道:“把旧辽之臣皆带上来,选个辽皇近宗来说话。”
甘奇这是不让耶律乙辛说话了,他不是辽皇近宗,而是远宗。
今日这一幕,是非甘奇愿意看到的,大概也把皇帝赵顼给吓住了,兴许不能说是吓住了,而是让赵顼开了一下眼界。
赵顼不是不知道甘奇名声之大,他一直都知道甘奇不论是在文坛还是在民间,亦或是在军中,都是名望甚大。
不是见识了今日这场面,赵顼是真不知道甘奇是如此的一呼百应,在许多人心中,甘奇是如此的如神如佛,需要在民间立庙供奉受永世香火。
陡然间,赵顼想起了父皇临终之时话语,不是赵顼主动去想,而是父皇临终那一幕,此时就莫名其妙在脑海中蹦出来了。
此时的赵顼,只是不断去看甘奇,忍不住去看甘奇,甚至忍不住上下打量甘奇,心中并非有什么恶意,只是多了许多复杂。
这个年轻的皇帝,慢慢进入了状态,正在当皇帝的路上学习……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