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夜深露重。一言堂门外,俩人挑灯引路,水临渊和任东西领着知间、希夷、以及一脸鼻青脸肿的同尘和长远,依次出来。六个人清一色的大袖素袍,脸上却各有各有的表情,心里各有各的事。
任东西一路沉默,水临渊也是紧着眉头。看着两人都是一脸严肃,四名徒弟都缩着脖子跟在身后,噤若寒蝉。
“师兄难得这么沉默,在想什么?”
任东西道:“我在想,之前一言堂召集我们会谈上说的那些话。”
“你是说,今年之后,一言堂不再资助江湖各门派,所有江湖人士皆可通过江湖武林盛会入选,为朝庭效力领酬,这件事?”
任东西点点头。“说是个提议,问大家看法,还不是透口信儿,让咱么带消息回去提前准备!”
水临渊道:“这个事情说完,我看在座的人,脸色都不是很好。毕竟,每年可是少了那么多银子……”
任东西道:“何止是银子的事情。这番话,明显是朝廷不再对江湖势力给予支持了,想由着各门派自生自灭呢!”
水临渊道:“无为山本就清贫,而且咱们生徒数量又不多,如果少了朝廷的资助,很难自给自足。不过真到那时候,生徒少或许反而是种优势。像学生众多的中庸阁,他们每年能分得朝廷总资助中的四成,突然锐减这么庞大的资助,而他们又那么多学生,才是最难以维继的。”
任东西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中庸阁会是各个门派中最稳当的。中庸阁一向秉承庙堂的律令,迎合上意,又跟朝廷各个朝臣、藩王关系都往来甚密,他们能靠朝中的关系挺过一段时间,并且与庙堂关系越来紧密,进而逐渐融为庙堂的一部分。”
水临渊想了想:“那其他的门派,比如无为山?”
任东西道:“其他门派……会与庙堂越来越远,退于深山野林、市井边城,会分化、解散、甚至会风过无痕地消失。”
水临渊道:“都会这般么?无为山也会这般?”
任东西点头道:“除非……能得万众归心,那这个门派也可以稳如磐石。”
水临渊道:“万众归心……太难。无为道法精深,并不普适万民。”
任东西道:“想要招徕万众,其实也容易,众生芸芸不过是为了一个‘利’,你只要能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趋之若鹜。”
水临渊道:“哪个门派能有那般财力?即使是庙堂……也未能做到惠及万民。”
任东西道:“好处……未必非要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也未必要花钱。”
水临渊疑惑道:“师兄这是何意?”
任东西道:“人一旦认为某个东西有好处,就会觉得产生这个东西的地方也是好的。”
“确实如此。”水临渊点头:“那什么东西是……‘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任东西问:“你觉得‘道’好吗?”
水临渊点头。
“那‘道’在哪里呢?”
水临渊笑了笑:“我觉的‘道’好,是因为我能理解‘道’,能体会道它的好。对于不理解也想理解的人,谁知道‘道’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觉得它好?”
任东西道:“那就把‘道’换成别的,换成别的万众关心又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福气’‘宿命’‘鬼神’……”
“师兄这招,是真俗,也是真妙。”水临渊静了静:“只是世人相信了那些东西,谁来悟道?‘道’的存续不是更加艰难了么?”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任何东西,想要长久传续,必须要得以代代相传,否则只会被淹没在历史中,无迹可寻。只要有人延续,道便得一息尚存。悟道也需机缘,后世有缘人必会循着遗迹追溯而上。”
水临渊道:“一言堂不过是说了两句话,师兄却想到了千百年后的光景……真是令人唏嘘。”
任东西叹道:“也不必唏嘘。阴阳互生,此消彼长,来日方长,变化无穷。焉知千百年后的千百年,‘道’义不能复兴呢?”
水临渊道:“既然师兄如此旷达,又为何心事重重?”
任东西道:“自然是为眼前事。人一旦将目光放远,就豁然觉得万事开朗,但是迫在眉睫的那些事情,却能让人忧思不已。”
“师兄觉得何事迫在眉睫?”
“朝廷既然勒停了对江湖的资助,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是国库吃紧;二是有意控制江湖势力的发展;三是将‘白子’变‘黑子’的棋局已经开始了;四是几年之后必定是战乱四起;五是近几年皇家内院一定不会太平……”
水临渊闻言脸色就更加严肃了:“袭明那个死小子……”
同尘突然道:“任师叔,为何一言堂说两句话,就能说明这么多问题?还有白子变黑子是什么意思?”
不仅同尘疑惑,跟在后面的几个人都没听明白,只是因为刚犯了错误被领出来,两个师长又都脸色不好,都没敢问。唯独同尘没心没肺地按捺不住,问了。
任东西道:“朝廷一向财大气粗,虽然每年资助江湖金银巨多,但是跟国库出入相比,实在渺少,朝廷连这笔钱都在意了,只能说国库吃紧。江湖各门派没了朝廷资助,有能力的便自力更生,没能力的可能就就此没落,更别说发展壮大了。江湖势力虽然这么些年一直是收朝廷暗中监管,但是如果集结起来,对朝廷来说也是难以对付的。朝廷通过‘江湖武林盛会’招收武林高手,不仅抑制各门派的发展,还能培植真正属于朝廷的势力,此为‘白子’变‘黑子’。凡起战事,必先安内而攘外,过几年,内地安稳,安然要消停边疆。而如今圣上圣体抱恙,这朝中必定是要争一争龙椅的。”
同尘听的惊叹不已,又疑惑道:“这有什么好争的?圣上抱恙,慧后协政,以后自然太子登基。”
任东西道:“若真是那么和气,群英宴怎么没吃上?你们又怎么会被拘起来?”
同尘疑惑道:“这和群英宴又有什么联系?”
任东西道:“江湖盛会和群英宴是圣上敕令举办,但一言堂近几年明显是在慧后大腿,而太子是追随圣上的,他去了赛场,又刻意搅扰宴会,这一家子,哪一点和气了?”
同尘惊讶地合不拢嘴:“师叔,你……是不是要成仙了?”
希夷见两位师长回答同尘,也没发火,也胆子大了起来:“原来是太子故意捣乱么?我还以为是师兄和不戒哥哥闯了祸。”
提到吾羲,水临渊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那个臭小子,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闯祸!”
希夷的声音弱下来,怯怯看着水临渊:“师父……师兄和不戒哥哥被那些武卫追杀,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任东西道:“那些武卫抓了你们做了什么?”
同尘道:“我们是无为山弟子,那些武卫,倒也不敢真的那我们怎样,只是有几个言语污秽下流,调戏知间师兄,我们没忍住,就打起来了,但敌不过他们人多,还是被抓起来了。被他们揍了一通。”
“然后呢?”
同尘道:“然后就一直问逃走的那个小姑娘和那个犯上的毛贼是什么人……他们还以为袭明是女孩儿呢!不过我们都咬死不承认,也就盘问了半天时间,你们就来了。”
水临渊道:“那估计他们还没有抓到他们,你们知道袭明可能会去哪儿吗?”
同尘道:“我们让他逃出去之后赶紧去找你们了。”
水临渊想了想,脚下步子加快:“那咱们先回客栈看看。”
四通客栈里,各个房间都是一片黑暗,唯独他们的几间房子还在亮着。
同尘道:“师兄这是等我们没睡?还是起的太早?那也用不着每间房都点着灯呀……”
任东西和水临渊对视一眼,便接连冲上楼去,推开房间,里面一片凌乱。知间和长远跟上来,也是面面相觑:“这是遭了贼了?”
任东西四下看了看:“咱们的钱匣子居然没被动过……这贼是找东西。你们都回房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隔壁传来惊惶失措的呼喊:“师兄!”
几人忙慌忙冲过去,却见屋子里一片凌乱,同尘扑在地上,抱着一身血污毫无生气的和光。
水临渊和任东西,忙冲过去,探了和光的脉息,都是顿时脸色一僵。水临渊忙抱起和光软塌塌的身体,运功去加强那仅剩的一点点脉息。“快去看看其他人!”
同尘跪在旁边,一脸的惊慌:“师叔,师兄怎么样了……”
知间、长远、希夷忙各自回房,片刻后回来,道:“师父,他们都中了迷烟,都在昏迷,但是没有性命之忧。”
任东西神色严肃:“但和光受了很重的伤,也就剩了半口气,只怕回天乏……”
同尘:“不!师兄不会死的!师叔,你们救救师兄!救救师兄!”
任东西道:“别吵!你临渊师叔不正在救么!”
水临渊收了手,朝同尘道:“和光带来的那些药呢?有一支白色瓷瓶里的药,能吊口气。”
同尘忙扑到和光的衣物里翻找出一支白色的瓷瓶。
“拿水来。”水临渊接过同尘递过来的药和清水,化成药汤,抬起和光的头,捏开他的嘴,抬高杯子,药汤成一线,直接落入和光的嘴巴和喉咙。
喂完药汤,和光的仅剩的脉息如同一抹游丝。水临渊谨小慎微地运功,轻了无法续命,重了便会让仅剩的脉息荡然无存。着急忧虑让他额头沁出了许多细汗。
半个时辰后,水临渊头顶水汽熏蒸、衣衫湿透,和光也仅仅有微弱的鼻息。
任东西手里捏着那只空了的白色瓷瓶,面色犹疑。
水临渊擦了把汗,道:“师兄有何疑虑?”
任东西道:“我是在想,敌人本能够让和光彻底毙命,为何却还留了一线生机?”
水临渊想了想道:“这颗药据说就算剩一口气也能吊住性命,还是三年前在神农架戚姑娘所赠。也是和光心细,这次出门都带上了。若是没有这颗药,和光这口气也是续不上……”
任东西道:“所以才奇怪……敌人刚好留了半口气,我们恰好有能吊住一口气的药。未免太巧合。”
同尘道:“到底是什么人对师兄下毒手!”
任东西道:“那就要看,他是为什么了……”任东西问其余弟子:“你们丢了什么东西没?”
水临渊道:“和光这种情况,我得去找萋萋姑娘。”
任东西点点头:“你放心去,这里有我。”
水临渊一路轻功,风驰电掣般赶到魏王的别院,刚飞往后院中,潜伏暗处的四名黑衣人倏然现身,直将水临围攻逼停,落在院中。水临渊心里火急火燎,不欲纠缠,道:“我来找戚姑娘救命!”
其中一名玄衣人道:“七姑娘在王爷房中,王爷已经休息了。”
水临渊眉头一皱,看着寝居,灯依旧亮着,人影绰约。他突然嚷道:“戚姑娘!门下弟子受了重伤,性命危急!请姑娘现身相救!”
片刻后,寝房门打开,戚萋萋一身绿衣齐整地立在那里,看了一眼水临渊,朝玄衣人道:“王爷睡下了,你们无事不要打扰他。”
戚萋萋刚迈出房门,水临渊忙冲过去扯住她:“快跟我走!”
“发生了什么事?”
水临渊直接将戚萋萋打横抱起,脚尖起起落落,两人在屋脊之上穿行飞跃。戚萋萋看着水临渊黑乎乎的轮廓:“我头一次见你这么着急。”
水临渊道:“和光就剩吊着的一口气了……幸亏有你送的那些药。”
戚萋萋笑笑,抚了抚水临渊的脖子:“别担心,我会救他的。。”
水临渊顿时浑身一激灵,脚下更是飞快。
回到客栈,戚萋萋忙拨开同尘,查看和光的伤势。
任东西道:“有神农架传人在此,和光这条命是丢不了了。”
水临渊却还是愁眉不展。
任东西道:“你知道,咱们丢了什么东西么?”
水临渊这才将忧思从和光身上迁移,道:“丢了什么?”
任东西道:“一把刀。袭明的那把刀。”
水临渊心中又是一凛。
“听留守的弟子说,袭明和那个不戒溜出去的时候,把他的刀托给和光保管。而和光可能阴差阳错的避开了贼人的迷香,而恰好撞上了翻找东西的贼人,于是交了手。”
水临渊道:“若不是袭明偷溜出去,那现如今遭殃的,可能便是袭明了……”
“有可能吧。”任东西道:“但是我奇怪的是,贼人是真的无心之失留了和光半口气,还是故意留了半口气?”
水临渊道:“师兄为何深思这半口气?”
任东西道:“太巧了。”
“确实。”水临渊道:“而且,又是什么人不择手段地要得到那把刀?”
任东西道:“既然那把刀的旧主是吾昊阳,那把刀究竟是什么来历?”
水临渊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吾昊阳,是他和逍遥师叔临别决战,我以前没有见他用过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