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帝京城内的高楼平舍,都沉浸在黑暗里,像一头头的巨兽匍匐着。望楼的两个钩檐,钩出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仿佛凭悬停。
“我这里有件有趣的事。”
“说。”
“前一阵子,我去了禹州西山的山头,那里果然有个小坟头,草都长满了,若不是踢上一个骷髅头,还真不容易发发现……”
“吾昊阳真的死了?”
“有意思的就是这个问题:我刨开坟头,却发现……两颗头都烂成枯骨了,两张脸皮还在。”
“易容术?”
“孤鹜峰,一起去吗?”
“走吧。”
楼下打更的人驻足,遥刚月下两人剪影,满心以为发现了异常,正要鸣锣示警,两人突然消失,似乎方才所见,只是一时眼花。
孤鹜山,窃幸推开飞鸢阁的门,见窗外飞鸢相逐,日薄山岚,景色秀润。叹道:“这里景致好!”
“喜欢就留下来,别走了。”
窃幸扭头,身后无人。
回头,面前的长案上,已然多了个暗紫长袍的男人,鹰眼,卷须。
窃幸摆弄着眼前的摆件,笑道:“留下来也不是不可,只是必得有美人相伴,否则待久了,还是会觉得腻。”
黄连不动声色地看他,白衣白发,一副悼丧的打扮。“来飞鸢阁打趣,不怕有命来、没命走?”
窃幸捋了捋自己的银发,道:“我这辈子就两件事能随心所欲:来得了,走得掉!”
“南偷窃幸,不是只偷人么?往我这里跑什么?”
“这不是踩点来了么?”窃幸忽然凑上来:“我闻到黄峰主这里,有种气息,像绝代佳人一般让我欲罢不能……”
黄连眼皮一跳:“你找死?”
窃幸连忙退后,:“黄峰主,我只是说你身上有很重的药味……黄峰主,你怎么了,身体欠佳呀?”
黄连弹了弹乌青的指甲:“关你屁事?”
窃幸讪笑:“治不了,你去找神农架的戚药师呀……”
黄连道:“跟他有仇,他不会帮忙的。”
“哦?跟戚药师结仇可真是失策,是什么仇?”
“杀妻之仇。”
窃幸愣了愣:“愿闻其详?”
黄连却不答,静静看了窃幸片刻:“你是为了女人来的?”
“不仅仅是。”
黄连忽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出门外。
窃幸尾随而去:”黄峰主何事如此惶急?”
黄连一掌打过去,却打了个空,将栏杆震碎。
“怎么猝不及防突然就出手了?”
黄连仰头去看,窃幸贴在头顶的横梁上笑。
黄连道:“你和盗遂声东击西?你们要做什么?”
窃幸笑了笑:“禹州西山埋了三年前枭首的两名劫匪,我一时好奇,挖开来看看…”窃幸还是在笑,“把刀献给武林大会,是你的意思?”
黄连不答,眼神深了下来,脚下腾空而起直奔后山。
后山向阳,山腰处林叶掩映之下居然有屋舍亭台,平台下是悬崖,因此从下至上绝难抵达,从上至下也无路可走,只能凌空飞落。
是一处避世的好地方。
平台之上,阳光晴好,和风微扬,一名妇人坐在石台上,面容姣丽,一如窃幸记忆中的模样,此时她正端详着一副黑白石子的棋局。
那妇人抬眼淡淡瞥了黄连一眼,看见身后的窃幸,将手中摩挲的白石子朝窗户一丢,窗棂洞开。盗遂在屋子里正蹑手蹑脚摸着一把刀鞘,见窗户乍开,悻然丢手。
窃幸道:“黄峰主这‘金屋藏娇’可真别致!”
纪梵奚起身道:“今天这里可真是热闹……你们俩倒是来得快。”
“吾昊阳不在这里?”
“一个月前,他去了漠北。”
“奚女,你们这瞒天过海的手法,是不是太随意了些?”盗遂从窗户翻出来:“如此看来,三年前的盗匪枭首,不过是偷梁换柱……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诈死?”
黄连径自坐下,不予理会。
纪梵奚道:“黄连接到太子杀无赦的密谕,引我们来了孤鹜峰,但因为有内贼,孤鹜峰中有太子的耳目不能明说。这个地方,是孤鹜峰历任掌门才知道,我们暂隐于此。”
窃幸道:“吾昊阳怎么开罪了太子?”
纪梵奚摇头道:“太子连吾昊阳是谁都不知道,何来开罪之说?”
黄连道:“我接到太子密谕,追杀一个叫吾昊阳的江湖人,是在禹州‘劫粮’发生之前。”
盗遂奇道:“也就是说杀吾昊阳,与禹州劫粮,是两回事?”
纪梵奚道:“太子萧徼本身厌恶江湖,必是受人嘱托。这大成,还有谁能嘱咐太子办差?萧逇应该是察觉了什么,才想弄死昊阳。但是但他最大的失误,就是太相信太子能办妥他交付的事情。”
盗遂道:“皇帝知道了?那你们是得藏好了……”
纪梵奚看了看盗遂和窃幸,道:“昊阳的身份,只有我们密切的人才知道,萧逇若是知道,必是有内贼……”
窃幸不满道:“你这眼神我可就不喜欢了,我是采花贼,不是内贼!”
盗遂也道:“我是个毛贼,不是叛贼!”
“知道不是你们,否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们来。”
窃幸道:“叛徒找到了?”
“我们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是谁?”
纪梵奚道:“那就看谁不来孤鹜峰了,我虽然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但还是要小心为上,长刀现出武林,既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也是试探。告密者,必定是早已知道昊阳死于黄连之手,所以并不会追查昊阳下落。”
“这可未必。你们是不是有个儿子?之前在帝京有个叫‘吾羲’的小子,说三年前亲眼看到你们的人头,在到处喧嚷说要找到仇人为你们夫妇报仇。连我差点都信了,若是有人被误导,真的不来怎么办?”
纪梵奚脸色一变:“羲儿怎么去了帝京?渊儿是怎么看管他的?可别什么乱子……你见到他时他怎么样?”
“果真是你儿子!出息了!武林大会上还得了赏品——弦月双钩,巧的是,那得了长刀的后生,竞把那刀送了他。当时还闹了误会,盗遂摸拿了他的刀,我们见了那把刀,便心知有异,假装没见过那刀,拿到集市上叫卖,好联络人探听消息,还真的有花大价钱买的!不过没联络上自己人,倒把小子他们招来了。我们七分真三分假的套话,才知道了你们竟被砍头了。前些天还进宫跟慧后认亲了,眼下又南下雁潭去投奔护国大将军去了……这么多年未见,你们什么时候多了个那么大的小子?”
黄连闻言,皱眉不语。
纪梵奚又急又悔,叹道:“坏了!我千算万算,竟算漏了他!”
“怎么就了不得了?”
“我听黄连说,赛场有皇族观战……只盼羲儿没有招来什么麻烦。”
“他能招来什么麻烦?”
纪梵奚正色道:“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断不能有闪失。”
窃幸眉稍一动:“一个小毛孩子?”
盗遂道:“是不是草率了?”
纪梵奚不语。
盗遂道:“对了,头魁得刀的那个年轻后生,功夫路子有两三分吾昊阳的派头,果然是吾昊阳的徒弟?”
纪梵奚一脸茫然:“我不曾听昊阳说收过徒儿……”
盗遂又道:“还有一事也不寻常,我和这采花贼街上携了刀叫卖了半天,一个人也没联系上,心里也是纳罕,所以,他们说你们夫妇三年前已经枭首身亡,也确实信了一两分。”
“帝京那边的人,这么些年来,萧逇借着调用令牌已经将他们清理得所剩无几了。为了不让萧逇起疑心,帝京那边的人就没再增补。”
“是不是这么些年了,咱们也越来越少了?”
纪梵奚点了点头:“自禹州一事,我们便知,我们的人里也出了稗子。‘死人’好办事,这三年来,昊阳一直暗中清理杂草,倒是有不少人呢。”
“如何清理?”盗遂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昊阳你是知道的,除名罢了,倒不害命。过一阵子,新的群英名录出来,在名录里的那些,才是我们的人,不在名录里的就是不能用的了。”
“竟然到了要重整名录的地步,除名了很多人吗?”
“世道繁华,人心沉浮,也是自然之理,况且老一辈的那批人,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后来的人又大多不能坚守本心。如今也不过是鼎盛时期的两成人数。”
“两成?”盗遂惊道:“当初可是天南地北地呼风唤雨,如今只剩了两成不到?”
纪梵奚冷笑:“这又不是卖力气的事情,人越多越好。人太多,反而不好成事。你们既找来了这里,倒是有件事嘱咐你们。这事也只有你们做得,让别人去,定是要折在那里的。”
“什么事,那么凶险?”窃幸矫情道:“我可惜命呢!这老胳膊老腿细皮嫩肉的,伤了碰了可怎么么办?”
盗遂道:“我也就只是干些鸡鸣狗盗的事,能派上什么用场?”
“正是要劳烦恼你们去偷一样东西,当年定北王的神兵——战殇。”
窃幸各盗遂俱是心里一跳:“战殇……当时赛场上好像是燕王得了。”
盗遂道:“我从北来,来之前听说燕王前日赐了封地,不日子便要南下去封地呢。”
纪梵奚道:“我这里已得了消息,燕王把‘战殇’献了慧后,因献宝有功,慧后便赏了她雁潭封地,去做那平西王。雁潭虽归属大成,但因亓族风俗过于原始,且难以教化,行事法则循其族规,也不必朝供。因此是片自辖地。”
“饶是清省,但那是个野地方,况频发暴乱,上任与发配无异,燕王去了能得什么好?况且那地方不算富饶,说是穷山恶水也不为过,且当地民风迥异,难以管辖。况且接壤南夷,所以连年战事不平。可见那慧后是存心让萧微不痛快?”
纪梵奚冷笑:“糊涂!当年定北王征战天下,为何独止步于雁潭?皆因那地方山水吊诡、草木奇异、虫豕阴邪,是个天然的庇护所在……雁潭之西,即是南夷。你细想想,慧后真的只是打发他么?”
窃幸道:“听说那萧微是诸位皇子中,最没正形的,狎弄乐伶,结交贩夫走卒,慧后能对他有那么大指望?”
“指望倒不一定,试他深浅也未可知。”纪梵奚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居然也以“貌”取人,那萧微做纨绔的行迹,竟也障了你们的眼。”
窃幸知道纪梵奚自有确切消息,才有如此断言,想了想:“如此说来,燕王倒是有此城府的人,有意思了。也就是说‘战殇’现在禁宫中……”
盗遂道:“禁宫里高手如云……”
窃幸也道:“而且,战殇还那么沉……”
盗遂比划道:“那么大……”
纪梵奚点头道:“可这也是你们的自家本事,要砸自己的招牌?这是最轻省的任务了,给你们换一换?”
盗遂忙道:“那倒不必!这活儿挺好!只是当时无为山献宝时,怎么没想着要,那会比现在好办得多……”
“我也是前几日刚得知,战殇里有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能让天地焕然一新的圣令。”
窃幸和盗遂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匆匆作别。
黄连仍坐在原处,脸色苍白,越发显示得眼窝深陷,双唇乌青。
纪梵奚道:“你的病……”
“很快,你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纪梵奚道:“等新的名录出来,我就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
黄连点头,沉默片刻道:“你们就这么跟着他,图什么呢?”
纪梵奚道:“这是他穷尽一生想实现的愿望,我愿意帮他。”
“苦心巴哈的,值得么?”
“那你呢?你为了我成了这副样子,值得吗?不过都是一样心甘情愿罢了。”
黄边垂眼道:“那你的愿望呢?”
“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黄连再次沉默,过了片刻又道:“帝京乃腑脏之地,为什么却把人都撤了?”
“越是靠近核心的人,越出不得半点差错,用人越要谨慎。”
“那帝京那边的消息就不关注了?”
“消息倒还有,不过会晚一些。”
“那我告诉你个不太好的消息。”黄连从袖中抽出一素帛,幽幽道:“太子萧徼给了一张少年肖像,传密令予我:雁潭貌类先此子者,必杀之。无论旅、居,勿必使返。”
纪梵奚展开看过,眉目凌然,“他要杀羲儿?”忽的又俏然冷笑:“勿必使返,这有何难!”
“难就难在你那宝贝儿子……夜枭在雁潭。”黄连继续道:“他是太子的爪牙,三年前为搏得太子信任,故此留下了他在这里作眼线,谁想吾昊阳写下的归元心诀竟被他拾去了一张,他也倒狠,自废武功的归元心诀,说练就练,练习了些日子就离开孤鹜峰四处扬名了。只怕,这密令,夜枭也收到了。”
“当初你接到杀吾昊阳的密令,有此人于此做耳目,也只能抢先把我们引到孤鹜峰。如今你是不是也要抢个先?”
“我又没有吾昊阳神行千里的本事,只怕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