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
皇帝寝宫内,年轻的皇帝微微咳嗽,有宫人递上热茶,皇帝接过茶水,马上又有宫人递上铜盆,皇帝将水吐出。他从袖口抽出一方丝巾轻拭嘴角,然后将丝巾丢入铜盆,这些小物件他是不会重复使用的,身旁内监马上指挥宫人退出。
宫灯被疾风吹得晦暗不明,皇帝的脸色也晦暗不明。乾元帝身形消瘦,皮肤很白皙,因为常年咳嗽的缘故双颊有些病态的胭红。他合上刚刚收到的密报,瘦长的手指打开宫灯灯罩,将纸条燃入灯中,纸触烛火升起一缕黑烟,烟火撩人眼,乾元帝反而将一双本就很大的眸子睁得更大了些。梁元的家眷没有顺利出境,现在人被寿王截下了,他定是不会让人犯在自己手上有什么闪失的。皇帝原本就打算放梁元的家眷出城,贸然放了他们只会徒惹话柄,放得太过轻易又会招来梁元怀疑,梁元本就是多疑之人,要如何把人送到梁元身边又不惹他怀疑,此次项帝来劫人就是最好的机会。
乾元帝早在三年前就插了一人与梁元家眷关在一处,那人如今已经嫁给梁元妻弟,现在只等随梁元一家入项,那人就能随之入项,并且能近身呆在梁元身边。这次项帝出手,倒是省了他不少事情,谁知寿王横插一手,让他这步棋也失效了。这人是不能再留,梁元家人也都不必再留,等人犯押解入京立刻全部杖毙。这一家子正好用来给全殷朝民做叛国的表率,如有叛殷入项者,则九族全诛,梁元一家就是下场。
皇帝看向书案之上的项殷版图,项原本只是一撮尔小国,从不安于本分,屡屡滋事不休。后邝元醇率军入殷境抢掠烧杀,父皇于天启二十二年挥军向西,预备一举平项。项殷一战,原本大殷一路捷报,后大军却被邝元醇使诱敌之计深入项之腹地,最终大殷惨败。而后,项之一国版图剧增,如今已然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南界萧关,北控大漠。
自那一战,宫殿里一片死气沉沉。天启帝时常夜起而大哭,彼时乾元帝身为东宫太子,夜里去问父皇为何不能安睡,天启帝紧握乾元帝右手,只是说一句,朕胸中有物,格格欲吐。天启帝自战败后身体每况愈下,一直不能好转,不出三年便郁郁而终。
“父皇英年早逝,大殷版图被强行割裂,这两厢之仇,朕迟早是要与项帝清算的。父皇去了,朕也要他早些入地府去陪伴父皇,朕要这九州版图之上永远都只有殷之一国,其他各族部落都永远要向殷俯首称臣。”年轻的帝王斜靠在椅背上,右手五指张开,他凝视一瞬,复又合上。
乾元三年元旦,项帝派遣使者入建康城。使者表明今秋项帝将出使大殷,使臣之一行由项太子领队,太子献上檄文,檄文上说项久闻殷国舞乐大盛,故特遣项国精于舞乐之技师入殷学习观摩。
年轻的帝王冷哼一声,入殷朝拜,只能向殷称臣,无有他选。既然要来,那朕定要好好送你们一份厚礼,教教你们何为礼乐。
如今这大殷朝廷真是安稳太久了,久到当年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项帝都开始贪图安逸主动求和,久到大家都忘了先帝战败后不过三年便亡。天启帝直至临终都心有不甘,离大殷战败不过才过去六年,他要提醒大殷的朝臣与百姓都别忘了,殷与项本就不能共存于这世上。
皇帝心思寿王是不知的,这厢他正在琢磨这朝廷歌舞大赛是几个意思,在他的印象中,他这位九弟不是个好色之人。他过去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就不近女色,那时尚可以说是做给父皇看的,可算起来他继位也有三载了,还是没有表现出渔好女色,如今看来他就真是不好这一口了。
寿王想到皇帝那干瘪的皇宫内院,寥寥几个女人,姿色都平凡无奇,他想想就替他的那位皇帝弟弟感到可怜,这对着几个无盐女子生活有甚么乐趣。寿王自己深入去想,脸上也出现了可怜他没有女人的表情,很是同情的模样。
陆青羽看他脸上表情变化非常,轻声问道:“不知寿王殿下在思虑何事?”寿王自己的无穷想象被陆青羽打断,他盯着陆青羽似要看出什么惊天阴谋来。慢着,皇帝不好女色,难道好男色?看这新科状元,不入翰林,不入六部,只当个闲差,他逐步高升,还被允许每日出入宫廷,不会皇帝看上的就是他吧?
陆青羽是新帝登基后本朝折桂的第一位状元郎,其早年间就被乾元帝盛赞君子之姿,形容有度。如今的陆大人更是形貌漂亮,眉眼标致,疏朗温润,正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难得与他在一处总给人以清风拂面之感,让人如同置身于春林中,春水里。寿王仿佛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般,脸上表情愈加怪异,只盯着陆青羽窃笑不已。陆青羽抬头,轻笑道:“不知寿王殿下看在下可看够了,王爷看得可还高兴?”。
寿王殿下已完全陷入自己的猜想里,他愈发有兴致地问了一句:“君度,你喜欢的可是女人?”这话惹得陆青羽眉头微皱,“王爷此话何意?”。
寿王无视自己唐突举动,似是非要问出底细,又紧追一句:“那李珣呢,他喜欢的可是女人?”陆青羽眉皱得更深了,“王爷慎言,天子喜好岂是我等可妄加揣度的?”寿王见他薄唇紧闭,眉间轻皱,自己这一番戏语倒是让这位生烟暖玉身上鲜见的显出些肃杀萧索的气象来。
寿王终于从自己无节制的想象中回过神来,转而问道:“这个甚么歌舞大选,得胜者入宫,是要用作充盈后宫?”陆青羽摇头,“不是,另有他用。”寿王不解,选些歌艺舞艺出众的女人入宫,还能有什么用?寿王望着这位他刚刚得罪过的陆大人,希望能得他指点,陆青羽叹道:“于宫中胜出者会被送往项帝宫廷。”寿王还要再问,陆青羽只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乾元三年,三月。
龙门府衙门口贴出了皇榜,宣布三日后朝廷将在龙门甄选大殷朝最为出色的歌舞名伶,胜出者可得白银千两,另授予证书一册,胜者可入宫进行下一轮甄选。
龙门府衙门口一时热闹非常,百姓们被朝廷大肆甄选舞伎歌伶的行为所染,纷纷议论。“听闻新帝登基以来一直没有充裕后宫,如今宫里的娘娘都还是天子潜抵东宫时的旧人,此番难保不是皇上想为自己寻美人儿。”一位读书人打扮的青年男子振振有词。
“我看未必,皇上要选妃为何不从亲贵大臣的千金里面挑选,为何要从民间甄选女子?不通,不通!”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人接口道。
“听闻恭王爷爱好舞乐,难不成是皇上为他这位小皇叔择选伶人?有传恭王府中夜夜笙歌,府中婢仆都擅长舞乐,定是为了恭王。”一位一袭青袍已经洗的发白的老叟在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位老翁说的有理,世人皆知当今皇上不好女色,怎会甄选歌姬充入后宫,如此不符礼法之事,断然是不会的。”民众立于皇榜之侧,各自谈论。
算盘黄瘸着一条腿默默在人群之中站立了半响,他在认真听刚才那几位的讲话。朝廷重金赏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礼聘,定不是只唱个曲儿跳支舞这么简单的事情。大小姐让自己一早就来看皇榜,她是下了决心要来参加的,只是其中是隐情,到底要如何才能知道。算盘黄叫来大孙子从兰,让他将榜上内容抄下,然后打算自己再去红柳街探探风声。
江画屏是个靠嗓音吃饭的姑娘,她母亲原先就是红极一时的歌姬,后来与一位书生相爱,两人相携自江南而来,在龙门生下了江画屏。初到龙门之时,歌姬被诊出有孕,书生在一日晨间出门说是请大夫来替歌姬看脉,结果一去不回头。歌姬在龙门产下了江画屏,后来母女生活无依,她便依旧回了教坊司做歌姬,在江画屏十五岁时,歌姬便去世了。
江画屏继承了母亲的乐感和好嗓子,无需费力拉拔,她自能领会乐师所授乐理并善加运用。秋月阁的妈妈喜欢江画屏,喜欢她漂亮乖巧,喜欢她嗓音甜蜜悠扬,喜欢她只靠着一把嗓子就能揽下一大票裙下之臣,并且甘愿为之挥金如土。在妈妈看来,恩客们喜欢江画屏的曲也好,喜欢江画屏这个人也好,总之有了江画屏的秋月阁,收入是那样可观且稳定。
算盘黄在秋月阁旁找了一家茶楼坐下,他听说江画屏嗓音被毁,不知她是否参赛,他要看看这次选拔赛龙门两家魁首青楼薜萝与秋月的猫腻。
“几日之前,王秋月大闹薜萝院,指责童素光背地里使阴招,当时守城副将李思思李副将带了一队官兵把薜萝院都给围了,后来知府吕大人赶来才了结这段官司。”算盘黄邻桌两人正在谈龙门两位花魁间的官非。“后来如何?”那人的同伴接话。
“后来说是江画屏承认自己吃错了东西才坏了嗓子,可是我听说童素光自己也受了伤,本来她们都不能参加这次大选了,是吕大人将大赛时日延后了几日,她们才能如期参赛。”这人似乎真的知晓一些□□,算盘黄打算再继续听下去,那人已戛然收了话题,“好了,不能再说了,总归是能按时参赛的。”那人站起身来往桌上丢了几个铜板,竟是丢下同伴径自离开了。
算盘黄拿起拐杖走到邻桌,他向余下的那个青年打了个招呼:“这位兄弟,老汉我腿脚不便,堂中已无空桌,我又不便上楼,可能容我在这坐坐,我只喝口茶水便走。”那人抬眼将算盘黄看了一遍,看到他手上的拐杖和瘸的一条腿,便点了点头。
算盘黄坐下后开口道:“刚才看见小兄弟还有个伙伴,如今我坐在这里,给你们增添不便了,多有打扰。”桌上那人道:“他不是我朋友,他近几日整日在这附近的茶楼酒肆闲晃,我见他一个人无事,我才与他同坐一桌闲聊几句。”
算盘黄心下暗思,那人说童素光与江画屏都受了伤,显见是江童二人都挡了谁的道,才会遭人报复,那大小姐哪里还有机会挣下那千两白银。
算盘黄只想到了这白银难挣,有人要上位,想扫除童素光与江画屏这道障碍,却没体会到传话人的真正用意。
此路辛苦,千两白银之后,后路无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