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仙病的迷迷糊糊,她恍惚看见一个发间插了根竹簪的青衣人坐在叶家寨后山的山坡上,那人在吹笛子。叶仙轻手轻脚地站在那人身后,不愿打扰了他,她竟然不知陆青羽也是会吹笛的。
那青衣人在吹一首江南小调,《紫竹调》。他似乎吹得还不甚熟练,又有一人在他身边坐下,坐下那人的侧脸自己再是熟悉不过,陆青羽。这时的陆青羽眼底有万千星辉浮现,全然不似平时自己所见那样沉默内敛,他在教身边那人指法。他的修长手指覆盖在那青衣人的手指之上,叶仙这才注意到,那青衣人的手指白皙圆润,竟似是一双女子的手?
叶仙轻轻靠近两步,那女子侧过脸来,山上青草蔓蔓,鲜花盛开,那女子的脸......?叶仙又摸摸自己的脸,她的脸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她是谁?
叶仙去拉陆青羽的衣袖,自己就在他身旁,他怎么与一个和自己相貌相似的仿冒品说话,叶仙手才触及陆青羽衣袖,低头一看,他穿的竟不是青色衣衫,他穿的是一件绯色锦袍。叶仙愕然,自与陆青羽相识以来,自己从未见过他穿青色以外的眼色,即使气候不同,他的衣衫,他袖中的丝帕,样样都是与青色相关的,无非是深浅不同罢了。叶仙屏住气息,仔细地听这冒牌货与陆青羽说话。
她将笛子随手放在草地上,然后躺平在后山山坡上,语气霸道又骄纵:“你要是还不肯娶我,那我就把你爹娘全部抓上山来,你要让我耐性磨光了,我就一天砍一个,砍光为止!”
叶仙倒吸了一口凉气,陆青羽却眉眼温柔地看着她,对她的恶劣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温声劝道:“你年纪还小,不适合太早成亲,再过几年我们再谈,好不好?”
那姑娘完全不领情,嗤道:“你当我不晓得你在骗我,你这几日在寨子里转了个遍,是不是偷偷在记我们寨子的地形图?我知道你想作甚,无非就是寻个借口上来抓钦犯,说罢,谁是钦犯?是那个秦厨子,还是李拐子?”
那姑娘又顿了一顿,哼道:“别是我爹吧?他早年虽做过几年强盗,劫过几次镖,却没抢过朝廷的东西,你可别诬赖他!”陆青羽对于这姑娘的疯言疯语,只是碎碎地笑,眼里尽是无边无际的宠爱。
有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跑过来蹲在那姑娘身侧,他声音轻灵干净:“大小姐,开饭了,寨主唤你和陆...陆状元吃饭。”
那姑娘一巴掌拍在那男孩的脑门子上,娇声斥道:“什么劳什子陆状元,他是大小姐我的压寨相公,你得叫他陆姐夫。”小男孩奇道:“为什么要叫陆姐夫,姐夫不行吗?”
陆青羽笑看着她,似乎也在等这刁蛮女子给出一个合理解释。那姑娘‘哈,哈’两声大笑,开口道:“黄从兰,你个傻小子,你大小姐又不会只抢一个压寨相公回来,他姓陆,自然是陆姐夫,你将来还会有很多姐夫,张姐夫,孟姐夫......”从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女子戳了他一下,唬道:“从桂那傻瓜子呢,日日就晓得流鼻涕和傻笑,你也不管管他?”
从桂喃喃:“他不是傻瓜子,大小姐莫要这样说他,他只是还小......”从桂解释得有气无力,那女子脆声道:“你嘀咕什么呢,快滚蛋!小心我晚上捉虫子放那傻瓜子的被子里,他上次吓得哈喇子都掉下来了。”那女子越想越开心,最后竟拍手笑起来。从桂不敢再招惹她,只得羞红了脸低头跑了。
陆青羽柔声道:“抓虫子你不怕吗,你吓唬两个孩子作甚?”那女子一把拔下发上竹簪,她目光灼灼,青丝垂肩,陆青羽仍是笑看着她,她伸手拽住陆青羽浅绯色衣襟,跨坐在他身上,笑的猖狂又得意:“姓陆的,我现在要嚷起来,你就是跳黄河都洗不清了。”陆青羽目光微闪,他伸出一手覆上她的青丝,想要替她把头发绾起来,那女子一把推开陆青羽,嘴里嚷道:“真是无趣得紧,我还是去找张姐夫、李姐夫好了,你就端着守你的活寡吧!”
那女子披散着一头长发穿着一身青袍走远了,陆青羽两根手指捡起她方才丢在草丛里的竹簪,用自己浅绯的袖口擦了擦,方收进怀里。陆青羽的手势小心翼翼,叶仙在一旁看着,她心中只想起一个词来,视若珍宝。是的,视若珍宝,彼时的陆青羽对年少娇蛮的叶家寨大小姐叶仙儿视若珍宝。叶仙眼眶酸涩,她伸手去触碰陆青羽,陆青羽却起身走了,所触之地,空留余温。
画面跳转,浅绯色衣袍的陆青羽在书房里写信,他面目沉静,眸色幽深,已然不同于叶家寨后山间那个坐在青草地上吹笛的青年了。
有个面目普通的人过来汇报情报:“大人,龙门三十三寨皆损失惨重,朝廷先是用火攻山,山匪四处流窜,龙门知府吕觅侯安排了后手,山匪才要从山上潜下来,弓箭手就在那儿等着了。”
陆青羽点点头,沉默片刻,他紧抿着薄唇,这个动作叶仙最是熟悉,每当他心怀愧疚时,他的嘴唇就会这样抿起来,冷酷又薄凉。他还是开口问了:“她呢?”
那人显然知道陆青羽在问什么,斟酌一下后才回道:“叶姑娘不肯出山,她说要同寨子里的兄弟共存亡。”陆青羽眉眼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即使我在这里等她?”
即使我在这里等她,她也不肯来?
陆青羽昆山玉碎般的嗓音听起来干涩又嘶哑,叶仙只觉得自己心头苦涩得说不出话来。是什么那么苦,是陆青羽对叶仙儿的爱,还是叶仙儿主动放弃了陆青羽?
“叶姑娘想让我转达一句话,她说,‘我知道告密的是你,泄露龙门山寨入口和分布图的也是你,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偏不成全你,死都不成全你!’”
叶仙抱着臂膀蹲下身来,她心里似被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痛的她心如刀绞。原来当年是陆青羽喜欢叶仙儿,叶仙儿最后用自己的生命来惩罚他出卖山寨秘密的过错。
难怪自己同他说自己不是叶仙,他那样平静,他其实很清楚叶仙的一举一动,包括她缠绵病榻多时后重病身亡。他说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如何能说自己不是叶仙。自己当初还对他的体贴心存感激,他其实是拿自己当叶仙儿的替身,他不许自己轻言生死,他疾声厉色,他是拿自己当了叶仙儿的替身呐!
叶仙蜷在书桌一脚,书桌脚下滴下水渍,她慢慢仰头看上去,陆青羽长长的睫毛上尽是晶莹的泪。
画面又一转,还是那个面目普通的人,他对陆青羽道:“盯着叶家寨的人说亲眼看见杨云岱说叶姑娘闭气了。”
陆青羽穿着浅绯色的衣袍险些站不稳,他手指划过桌面,茶水打湿了桌上的画,陆青羽慌忙将画儿从茶水里拿起来。叶仙抬眼瞧过去,一个发丝垂肩的青袍女子手里握着一支笛子笑着奔跑过来,显然画画的人极为用心,那女子额上飞扬的俏皮碎发都清晰可见。叶仙瞟到画的下方,她身后所经之地鲜花遍地,她的前方,漫山遍野,草色青青。
叶仙嗤嗤笑了起来,陆大人的画技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她笑着笑着,就看见夜色降临,满脸污垢的自己闭着眼靠在马车壁角。
又是那人对青衣的陆青羽道:“叶姑娘重病一场,醒来后性情大变,杨云岱说叶姑娘许是长大了。”陆青羽眉目沉沉,他瞥着昏迷的叶仙道:“长大了?杨半仙莫不是胡诌惯了,随口便来。佳岁,你去查,查查她这两年究竟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把出入过叶家寨的人全部查一遍!”
那个叫佳岁的消失在夜幕里,陆青羽手指温柔划过叶仙的脸,话语却低沉冰凉:“叶仙儿在哪里,你究竟是谁?”
叶仙为他挡下了朱满踢过来的火棍,他此刻却语焉不详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说完便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童素光上来为自己疗伤更衣。
叶仙咬着牙吃吃笑了起来,越笑眼泪越多,是啊,还有一个童素光,骗子,都是骗子!
叶仙紧紧咬着牙齿,许盈袖一碗药又没灌下去,她将药碗搁在小几上,伸出两只手去掰叶仙的嘴,苏之衡从外面走进来,问她:“你这是做什么?”许盈袖手上加大力气,试图掰开叶仙闭合在一起的牙齿,她脆声道:“药都流出来了,她根本一点没喝进去,她不是咬着牙齿么,我给她掰开。”
苏之衡看到许盈袖衣裙上的药渍,他摇头笑道:“你这样是掰不开的,强行去掰,当心把她下巴掰扯下来。”
许盈袖手上松了松,嗤道:“你唬我?”苏之衡掏出一块丝帕去擦叶仙眼角滚出的泪水,许盈袖接过丝帕,恨声道:“折腾了一晚上,药没喝几滴,眼泪倒是流了一箩筐!诶,你说说,她究竟在哭什么?她家里出什么事了,没听说她家里谁死了呀!”
苏之衡失笑:“叶姑娘许是遇到伤心事了,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没心没肝。”许盈袖不高兴了,声音大起来:“你说谁没心肝?比干,他才是没心肝也能活,我是有心肝的好不好!我知道她怎么了,不就是姓陆的始乱终弃抛弃她了么,至于这样哭么?你看,把我哥哥都哭得不耐烦给哭走了,这以后谁受得了她呀!”
许一季换了一身暗紫锦袍站在门口,苏之衡连忙咳嗽两声,许盈袖不懂他的提示,竟然接着又俯身去掰叶仙的牙齿,叶仙苍白的双颊浮出两个鲜红的手指印记来。许一季拉开许盈袖,目光奇怪地看着她:“你就是这样照顾人的?”
许盈袖撒开手,指着药道:“她一直紧巴巴地咬着牙齿,药都撒出来了,我试试给她掰开好灌药啊!”叶仙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许一季端起药碗一口喝下,许盈袖连声嚷道:“那是给她喝的,不是给你喝的,你......”
许一季不去看自家妹妹,他坐到叶仙身后将她抱起,苏之衡低眉将不明所以的许盈袖拉了出去。叶仙牙关紧锁,有温暖的唇印了上来,她的唇齿略微松了松,有苦涩药汁溢了进来,她直觉想往外吐,那唇齿又贴的紧了一些,不给她机会将这苦味吐出去。叶仙咽下这腔苦水,苦笑道:“命苦的时候,口水都是苦的,古人诚不欺我,呵...”
那温热唇瓣又贴了上来,叶仙舔了一舔,蜂蜜味儿,甜的。叶仙又用力吸了几下,许一季的舌头扫了一遍叶仙苦涩的口腔,叶仙靠在他怀里与他唇齿交缠。
“哟,哟!”门外有人,许一季松开喘息的叶仙。那人在门口舔着脸笑道:“许家家主金屋藏娇,真是难得一见呐!”
叶仙在许一季怀里缩了缩,许一季将她放下,轻声哄道:“乖,睡吧,睡醒了就好了。”门口那人脸上愈发怪异,“啧,啧,这真是...,难得一见,难得一见呐!”叶仙背过身轻轻睡去,许一季拉开盯在门口的傅予,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傅予还要再看,许一季挡住他的目光,傅予指着苏之衡嚷道:“为什么他能进去,我就只能在外面看,这不公平,不公平!”许一季拉着傅予要走,苏之衡刺激他:“因为你不是大夫,所以......”
“费銛前日里被人下毒,差点救不回来,后来连仵作都过去了,喏,这是从那仵作身上掏出来的,他原本是打算浑水摸鱼放到费銛身上去的。敢在我刑部大牢里下黑手,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傅予从腰封里取出一块布帛,这是一封血书,下面还按了费銛的手指印。费銛在血书里承认了与项帝擅定盟约的事情,还大大小小写了十多项包括克扣军饷、卖官鬻爵等事情,许一季笑看着这血书,“这样好的机会,你把它摸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