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守诚其实哪里也不想去。
他屁股上的伤势虽然不是很重,可愈合起来很难,这几天为了减少上茅厕的次数他都不敢正经吃口干粮,一直靠喝汤吊着半死不活,人已经成了个瘦骨伶仃的模样。
可安公子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他必须看住了他才行。
小厮知道自己是安逸的贴身随侍,离了主子,安府其余的主子肯定不会再用他,那他的出路便只有一条——再次被卖掉!
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甚至比死还怕。
他没来安家之前被转手过两次,挨打受饿简直就是家常便饭,遭过的罪都不是人受的。所以他拼了命也得保住安公子,安公子在一天他便活得舒坦一天,这就是他的命!
“那公子就带小奴去聚福楼吃顿饭吧。”小厮头依旧垂得很低,他小声儿说道。
聚福楼的饭菜公子是不爱吃的,那样他就不会在外面流连太久,还是早点回家踏实。守诚在心里盘算着。
而主子想出门他根本拦不住,只能换个折中的法子了。
“聚福楼啊?”安逸摸了摸下巴不太想去。同样是花银子,何必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酒楼呢?
“要不……”他扭头对着小厮才想说:‘要不我带你去个更好的所在’,只是一对上守诚瘦的脱了形的身子便改了口:“要不,爷就带你去聚福楼吧,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替爷省着。”
十几天的时间原本脸色红润的守诚消瘦的厉害,连一贯对他没心没肺的安逸看了也心软了,只道迁就他这一次也不算什么,难为他为自己受了这么多罪!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安逸几天没有出来溜达,这回走到街上心里一痛快看什么都顺眼,两条腿紧倒腾,走到一处做衣衫的铺子前他停了脚,头也不回的说道:“捡那吸汗的布匹给你裁制两件新衣吧。”
安府下人的衣服都是府里统一裁制,一季两套,将够换洗。
守诚后面有伤,里衣和外衫不时会被血液染红,饶是夏天,他换下来就洗还是换不过来,现在他穿的这身衣服都没有干透就,潮乎乎的糊在身上很不舒服。
安逸说完了话耳边并未响起守诚回话的声音,这让他内里一阵不悦,心道:不就是被爷干了一次么,怎么还和大姑娘一样的拿捏起来?哭哭啼啼几日也就算了,现下竟连爷的话也敢不回,这是给脸不要脸啊!
“守诚?”手中的折扇合起,像棍子一般的拍在手掌上发出‘啪’的一声,安逸端着架子回了身,身后哪有小厮的身影?
“嘿!人呐?”他一皱眉往四下望去,穿着安府青衣的小厮正艰难的一小步一小步地低着头往前挪着步子,走得无比艰难……
安逸站在原地没动,想等着他自己走过来。然而当他清楚的看清守诚两只垂在身边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的时候,他身子激灵了一下,总算是良心发现的看不下去了,他看得出来,守诚每走一步都疼!
回手把折扇往后衣领里一插,安逸迎着小厮走了过去,伸手搀着他的手臂说道:“改天再吃,先回去吧。”
守诚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臂,又本份地往后退了半步不与主子并排站着,他也很想回去,屁股上的伤口好似又要裂开,他每走一步都会疼得冒汗。
可回去了公子必定不会在家消停的呆着,到时候再跟出来还不是一样的受这份罪?
“公子不是昨日就说家里的饭食已经淡出鸟来了?”安怀远虽然也算是大儒,他这个小儿子说话可没有一点文人言语的斯文,因他惯于三教九流厮混,所以口里不干不净的零碎也多。
安逸一听他这还是要去啊。于是伸手一拉守诚的手掌,牵着他直往聚福楼走去,口中说道:“你是真不识好歹啊。”
小斯的手被主子这么攥着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一时间他竟忘了后面的疼痛用力挣扎起来。
光天化日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抬头低头看见的都是人。他与公子如此执手而行成何体统?
一时间小厮只觉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望着自己,让他恨不得地上裂出条缝子来好钻进去。
“瞅你这手粗的!跟老爷们儿似的”安逸成天做梦都在想摸一摸闵岚笙的手,他可真没想过要摸其他男子的手,所以即便现在手里握着小厮的手他也没啥感觉。
“我本来就是……爷们儿。”小厮终是把手从公子的手里抽了出来,规规矩矩的往他身后一站,嘴里可是顶了他一句。
“呦,你还不是娘们儿么?那日在林子里爷可是骑得你哭爹喊娘的……”安逸混不当事儿地开起了玩笑。
“公子!”小厮忽然大声的叫了他一句,站在那里不走了。他心里已经快被这件事呕死了,而主子还拿这件事调笑他,一向老实听话的他也受不了了。
“敢对爷大呼小叫?”安逸抽了扇子就要照着他的脑袋拍下去,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小厮含着两泡泪水的眼睛。
“不识逗……”安逸嘟囔了一句,扇子是拍不下去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厮赶紧跟上自己:“这事儿爷以后不说了,你也甭往心里去。”
小厮抬臂擦去眼中的泪水,低着头又跟了上去。
不往心里去?除非他没有心,否则被人做了那样的事情他怎么能不往心里去?
聚福楼离安逸住的地方并不远,两个人走的虽然磨磨蹭蹭,可不大会儿功夫仍是进了聚福楼的雅间落了座。
“想吃什么就点。”安逸把伙计送进来的菜牒往小厮面前一扔连看都不看。
安府里的下人都要学认字,守诚也认得字。这回他没和公子客气,把菜牒拿在手里从头翻到尾,先点了两道安逸爱吃的菜,最后把菜牒一合递给伙计:“再加一盆鲜鱼汤。”
“是。”伙计从小厮手里接过菜牒,继而对着安逸躬了躬身:“安公子您稍候,小的这就把茶水点心送上来。”
“等等。”把折扇往桌子上一扔,安逸一伸手。
伙计赶紧把菜牒双手奉上。
“让爷再看看……”守诚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这让外人看着自己带了个猴子出去也不体面呢。安逸觉着得给他点几道有油水的菜补补。
“公子。”小厮抬头故意不看伙计的目光,瞟了安逸一眼后马上又低了头:“小奴不饿。”
“不饿也得吃!”安逸的视线依旧盯在菜牒上专找那些大鱼大肉,一口气点了五六个。
“公子。”这回小厮的声音大了些:“小奴吃不了。”
安老爷当了一辈子的官,还是大官,当年风光的时候先帝和五皇子赏了他不少好处,他不缺银子使。对儿女也不刻薄,但凡他们花点钱,只要不出圈,他便不管。
可现在当家的是小小姐,府里的境况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了。小小姐表面浅笑盈盈实则算计的很,每次公子没了银子回去要钱的时候都是异常艰难,小厮不愿自己的主子去向自己的妹妹低头弯腰陪笑脸儿!
“吃不了……”安逸重复着守诚的话,也想起大夫确实说过这几日让他只吃些清淡的食物,于是不再坚持,把菜牒甩给伙计不耐烦地说道:“就照他点的上吧。”
“是!”伙计大声应了,出门前瞪了一眼小厮,好好的一笔银子没挣到,都怪这个多嘴的东西!
“多谢公子!”小厮扶着桌子想站起来行礼。身子才动,下面便传来一股撕裂的疼痛,他双手支在桌上僵在了那里,屁股撅着身子躬着。
“你就好好坐着吧,就爷一个人,哪儿那多事儿!”雅间里只有一面有窗,房门一关便显得有些闷热。开了房门外面散客吵闹不说,他和个下人坐在一起吃饭也是不成体统的事,所以再热也只能关着门。
伙计一出去,安举人的儿子来聚福楼吃饭的事情便传进了赵大厨的耳朵,
他解了围裙,对着案板上切肉的汉子一使眼色,自己转身先出了厨房。
“师父?来了?”切肉的汉子马上心领神会地跟了出来。
“嗯。”赵大厨站在厨房门口摘了脖子上挂着的布巾抹了把汗:“这小子不出门也真够能憋的。”
“去,在叫上你二师兄,他力气大,就咱们三个人儿,收拾他们两个小鸡子有富余!”
“嗳!”切肉的汉子答应一声掉头往里就跑,片刻间三人回合,也不说话直接去了聚福楼装食材的仓库。
“赶紧换上!”赵大厨从一堆米袋子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扔在地上,自己率先开始宽衣解带。
“您连衙差的皂衣都借来了?”赵大厨的二徒弟早先的志向便是进衙门做差役,穿上这身皮拿着打板子打人。
阴差阳错的打板子没拿着,换成了大勺子炒菜,这是他一直都难平的念想。
“快着!别和个娘们儿似的,是不是还得给你找面镜子照照啊?”天热,仓库里也热,衙差的皂衣又比寻常的衣服厚实,尤其脚上这双皂靴,一穿上脚底下火烧似的。赵大厨只想赶紧完了活好换回自己的单衣来。
“师父,这是和赵主簿借的吧?”
“别那么多话!”看见二人已经穿戴妥当,赵大厨推门才想往外走,二徒弟的一句话就让他皱了眉。
衙门里的赵主簿是他的叔伯哥哥,赵家兄弟多又抱团,虽然到了赵主簿这里已经是最大的‘官’,可就应了赵大厨自己的那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平县,不给他赵家兄弟面子的一巴掌都数的过来,安举人安怀远算一个。
这也是安逸格外招赵大厨讨厌的原因之一。
“是!”师父一瞪眼,徒弟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带着家伙从聚福楼的后门溜了出去。
晌午这个饭口没有晚上的饭口忙,所以即使厨房了少了三个人手也是无所谓的,大伙手底下都利落些,出菜的速度一点儿不慢。
因此厨房里少了几个大师傅,连在前面盯着的李掌柜都不知道。
赵大厨带着两个徒弟溜出去之后马上就进了一条人少的巷子,七拐八拐地离聚福楼已经有两条街的距离才住了脚。
“就在这儿等着吧,就点了俩菜一汤,吃不了多一会儿就得出来。”立在一处不碍眼的地方,赵大厨让徒弟到巷子口盯着,他自己则拉低了头上帽子,低得连眉毛都遮住了……
“师父,要是他们吃完了不往这边走咋办?”二徒弟又多了句嘴。
“传菜的时候伙计说了,那小子带着个病痨鬼跟班,走不远,就算在外面晃荡会儿,也得走这条巷子回家。”赵大厨抬手往身后一指,正是安府别院的方向。
顺着师父手指的方向看了几眼,他徒弟一缩脖子,凑近师父低声说道:“师父,那边儿镖局门口可坐着个人呢。”
赵大厨回头随意的望了望,不以为意地说道:“一个半大孩子,你怕他作甚!咱们现在可是差爷!”
“师父,他们来了!”在巷子口盯梢的汉子几步跑了进来,并回头摸了摸腰里别着的面口袋。
“连那个跟班的一起揍?”
“冤有头债有主,谁的事儿找谁,咱们不连累无辜!把那个跟班套上堵上嘴就成。”赵大厨觉得自己就是个为民除害的大侠,还是很仗义的大侠。
安逸和小厮都没吃多少东西。他没心情吃,小厮吃不下。凑凑活活的扒拉了几口结了账就出了聚福楼。
“回去吧。”安逸看守诚走路都费劲,也就没心思在外面闲逛,琢磨着回去的路上还是得给他再添置两套衣衫。
主仆二人拐进巷子离家已经不远,都看见在巷子口背着脸站着的几个正在说话的衙差,但两个人都没当回事儿,一前一后的继续朝前走。
赵大厨对着两个徒弟一扬眉,二人心领神会的转身就摸到了安逸主仆的后面,齐齐出手,锁脖拉倒安逸和守诚,不等他们张嘴叫喊,一团破布便进了嘴塞得死死的,而后都是眼前一黑,被一条大口袋套上了脑袋!
赵大厨一边挽袖子一边点着头走近安逸,搂圆了就是一个大嘴巴,只是隔着布袋他觉得有点不解气。
安逸突然糟了袭击,还没惊叫出声就被堵了嘴,他晕头转向地被拉到了身子,看人都是倒着的,也看不清谁是谁,就看明白了这几个人是穿着官府皂衣的衙差。
再往后眼前一黑,就被套进了口袋里,再然后一巴掌抽了过来,饶是他脑袋外面还有条口袋,他也听见了那巴掌是带着风抽过来的!
手掌拍到布上没有拍打脸上响得脆,赵大厨稍微觉得打的欠了点意思。
二徒弟瞅着师父先动了手,自然不能落后,他一手反剪着安逸的两手,把安逸的身子往外一拽,用手背把扭向自己这边的布口袋又抽了回去……
打人也是件上瘾的事,只要开了头就好办了。
赵大厨先自己的徒弟反手打的力度不够,索性自己来了全套的,左右开弓抽的好悬没把胳膊给甩了出去才住了手。
抬眼对着抓着小斯的徒弟递了个眼神,自己扭身就走。
那个徒弟马上心领神会把小斯整个人往地上一摔,和二师兄一起扔下躺在地上已经不动了安逸撒丫子就跑,转眼,师徒三人便没了踪影。
坐在镖局门口的高越从始至终地看着这边的一切。
要不是看着打人的几个人是衙门里的差爷,他一准儿过来插一脚。
静静地瞅着那几个跑到前面一个拐弯后就没了踪影,高越慢悠悠地走近安逸。
巷子口聚集了几个人正在往里探头探脑,他一挥手赶人:“看什么啊!没见是官差办案?这热闹也敢看?”
他一个半大孩子,说话没有分量,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提醒了围着的众人,官差办案热闹确实看不得,那些人有时候就是土匪,惹不得。
围着的几个人很快散去,头被撞到地上的小厮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可他没力气动弹一点。心里急的油煎似的,就想知道主子到底如何了。
不知死活的安逸被高越加起来拖到赵大厨跑进的那条胡同,看看前后都没人他才伸手到了口袋里摸了摸安逸的鼻息。
安逸只是暂时被抽的有点懵了,并未真的晕掉,耳朵里传来的耳鸣声让他根本听不到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张着嘴使劲用舌头顶出了里面的破布,不等叫喊就觉得一只手在摸自己,他想也不想的就张嘴咬住了!
手被安逸咬住疼的高越身子激灵了一下,随即他马上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骨一用力咬人的嘴自然而然的张开,他抽出了手,把已经褪到他肩上的口袋就势拉了下来,连安逸的两只手臂都套在里面后,照着他就是一顿拳脚!
刚才远远的看着这个混蛋挨了打,高越本想着要不就放过他这一遭,哪知道这个混蛋竟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咬了人。
再想到他连嫂子都敢调戏,那,这顿打是说啥也不能免了……
高越拿出捶沙包练功夫的力气在安逸身上猛一通招呼,直到胡同的一边听到了行人的脚步声才住手离去……
……
小厮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少爷的身影。他眼前一阵发黑,就觉得自己已经快坚持不住。
好在没走多远就找到了躺在地上的主子。他哆嗦着手把套在他身上的布袋取下,见公子紧闭着双眼,除了两个鼻孔在往外流血之外,脸上倒是没有见了口子的伤。
安逸很在意自己的外貌,自认也算风流倜傥。在平县,除了闵岚笙的样貌能让他承认比自己强,旁人,他谁也瞧不上。
“公子!公子!”小厮的叫声已经岔了声儿。
安逸费力的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死。
挺了好一阵他才费力的睁开眼,示意小厮先扶自己起来。
“公子,先去报官吧。”小厮惊恐的前后左右看着,就怕有生人靠近。
这回安逸摇了摇头,把气息调匀了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报什么官……那几个人就是官差……”
“可公子您什么时候得罪了官差老爷啊……”
安逸继续摇头,靠着墙站了一会儿,他把胳膊架在小厮身上靠着他说道:“那些人打人还用找理由么?回家吧。”
东摇西晃地走了几步安逸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刚才闻见什么味没有?”
“什么味?”小厮愁眉苦脸的问道。
安逸没说话,方才他挨揍的时候虽然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他的鼻子还是能呼吸的,他清清楚楚地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子油腻的煮肉的味道,好像还掺杂着点别的菜,总之就是各种菜肴搅合在一起才能发出的怪味。
那感觉就想是把他按在案板上,让饭勺子和大铁锅给揍了一顿!
不过里面的细节安逸已经不想再去琢磨,他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人了。否则不可能一天挨两次胖揍!
这个人是谁呢?
岚笙?他摇了摇头……
岚笙,若是你,这打,我便挨了……只是,你我的情分也就到此而止了……
安逸这次真的伤了心。
……
“你说那伙差役都往聚福楼的方向跑没影了?”闵岚笙托着下巴听着高越带回来的消息沉思着。
“是啊。秀才哥,您说他们去聚福楼干嘛?”高越趴在窗台上瞪着秀才,等他拿个结果出来。
“能干吗啊?自然是吃饭了!”闵岚笙垂下眼帘心里只想笑:娘子啊,娘子……你可是有把柄落在为夫的手里了。
“那他们还真是衙差啊?”
“他们就是衙差。”秀才郑重其事的点头:“否则谁敢当街打了人还去酒楼吃饭的?”
“安逸一定是得罪了衙门里的人了。”闵岚笙故作神秘的小声说道:“你想想,平县里能指使得动三个衙差的还有谁?”
“县令大人!”高越瞪大了眼睛。
闵岚笙把白皙的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聪明!”
高越得意的一笑,能被公认的聪明人秀才哥夸上一句聪明,他心里美美的!
祸水东引,嫁祸他人,几句话就把高越给说得深信不疑。闵岚笙色如春花的脸上挂着无害的微笑:“既然有人收拾了这个祸害,那咱们也就此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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