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一方小案,一壶茶,一对漆杯。茫茫然谈不上是阴是晴的灰暗天气,惨白的光从糊着纸的窗户透进来,冷冷清清地照在杯中。少年双手拢着银白裘衣,呵出的气都凝成白雾,衬得房间更是阴冷。
“咳……嗯……咳咳……”少年克制地低声咳了几声,引杯呷了口茶水压一压,此刻那茶水也是冰冷的了。
对面的榻上,女子倚着案角跪坐着,一身素白的单衣,却似乎并不觉得冷,只是闻声笑了笑:“你这咳嗽莫不是落下病根,好不了了?”
少年一笑带过,转而道:“今日恰好是归安节,家家户户都熬汤药驱寒气祛污邪的,我却来你这里受冻……”
归安节乃是凤族的四大节日之一,春季的祈岁节,夏季的主祭节,秋季的授衣节,冬季的归安节,都是普通人家要大肆庆祝的,归安本是伏鬼祛灾的节日,这归字也是古玄言鬼字谐音而来,专图个吉利,祭祖祭鬼,都是这一天办了。是以这一天清早起便不得消停,这处宅院虽在城郊,也听的院外车马辘辘,不同平日。
对面的人低头一笑:“可不……劳烦君侯在这么个不吉利的日子来,你这寒邪的病是祛不了了?”
少年呵了口气暖暖手,却又换了话题:“不提这个……小骨在下界,甚是挂念你,不如你何时也到下界走动一番?总闲在这院子里,终归不是办法,你当初想要见见这世界,指的也不是如今日这般吧?”
女子淡淡一笑,抬头望了望少年身后的窗子,无声叹了口气。一双眸子迎着光,仿佛一泓泉水,跃动着光芒,灵动却也寂静。背对着光源,少年似乎只是低头埋在灰暗里,以手掩口轻轻咳了几声。
“来日么……”女子过了半晌才轻轻答话,“我倒觉得入宫也好。”
“你什么?”少年一怔,不禁又问了一遍。
女子倒不重复,又接下去道:“听世人皆言,当今皇帝不省人事,不能视朝临政,三大家族把持朝纲,由来已久,近来萧将军越发飞扬跋扈,怕是要变天呢?”
少年微微一眯眼,也不评论,只是一边呷了口茶,淡淡一笑:“你足不出户,倒是所知不少。”
“此刻若能送我入宫,想必萧将军也不至于阻挠吧?”女子说罢,声音虽轻,语气却颇为笃定,只是看着少年应对,眼中半是信心半是讥诮。
红漆的杯子在少年手中转了一圈,再稳稳地被放回原处,少年目光只放在杯子上,缓缓答道:“你若肯帮他篡位,他自然对你感形,怕是不成。若由权臣举荐,须寻正当名目,冬日归安祭后,便到开春,祈岁之时,可以托名上奏。朝中宫中,按理神官不可插手,是以必须由萧将军出面,中间置办,我可以尽力而为,萧将军那边,却须得你亲口去说。”
女子轻轻掩口一笑:“不错,你只需将我送与萧将军,他定不会为难你,余下的事,我也心里有数。”
少年只是点了点头,复道:“如此,不如你先随我回到府上,也学一学礼仪掌故,免得他人起疑。一旦将事情定下来,只怕日后都不由得你我了,小骨那边……你不去见一见么?”
“小骨……”女子顿了顿,摇头道:“她是你带大的,终归会忘了我……相见又有何益?你若再去见她,就替我带一句话吧:……此心如日影,不觉为形羁。……你告诉她,她自然明白。”
少年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诺,自起身离座:“也好,家中过节,怕也正等着我回去,便不久叙了,明日我自会安排下人来接你到府上。”言罢便欲告辞,转身离开时,白莎倒是从身后叫住他。
“欧阳……”
少年微微顿住,回身看她。惨白的光有些冷清地笼着女子,却显得乌黑的长发下,光洁的额头、面颊,如同溪水中捞起的白石。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仿佛隔着熹微的晨雾般,明媚得那么不真切。
“你喜欢我,是不是?”
少年良久未语,只是望着女子,仿佛还太陌生,又仿佛已相识太久。
女子等了半晌,忽地又掩面而笑,“是啊,君侯一向不说什么无益之话的。”
少年自一晒,转身走近几步,俯身握住女子扶在案边的手。
“说了……又如何呢?”
女子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少年抬起身,只是看向窗边,无声叹了口气。
“古有谚曰:金笼银笼,不锁鲲鹏。庸庸之主,不聘贤能。”这句倒是个玩笑了。
女子复掩口而笑。
少年亦只是笑笑,冰冷的手指似有些微微颤抖,顿一顿,仍是转身离开。
院外,往来串门问候的人使得街道满是喧嚣,却又在寒冬中透着别样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