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正三刻。
大明宫,蓬莱殿。
王守澄行至蓬莱殿门前,殿门口的金吾卫卒朝他叉手行礼。王守澄一挥手,身后禁兵自觉在殿外列队待命,而后数名宦官快步跟上步入殿中。
蓬莱殿为大明宫寝殿区的主殿,所谓寝殿区,便为后妃居所。然而当今天子并未立皇后,因此蓬莱殿便常作闲置,仅在天子偶尔批阅奏章至深夜才就近往蓬莱殿歇息。
“祖宗,圣人想已安歇了,当值不归咱管,咱来蓬莱殿作甚啊?”一名绯袍宦官讪笑着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而王守澄却并未做回应,始终是面无表情,两颊垂下来的松弛面皮凸显了他神色的呆滞。
然而所有常伴王守澄左右的爪牙都心知,若那张面皮真的做出了些表情,那便意味着,将会有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
蓬莱殿细分为前中后三内厅,前厅用作接见内官臣下之所,中厅即作起居之用,天子梳洗、更衣、用早膳等等,皆在此厅内完成。
而穿过中厅,在一扇巨大的翠玉屏风后面便是天子寝宫。如若天子在此安歇,便会有半队金吾卫卒共十人在此行宿卫之职,其人皆由天子精挑细选,从而由根本保证对天子的忠诚。
“你们都退下。”王守澄双手插入袖笼命令道,语声沙哑得好似即将失音的老妇,却又能在其声音中听出些胆寒的凉意。
“祖宗,要不要先给您……”那绯袍宦官本想问王守澄要不要先将厅内银烛燃上,却在瞥见王守澄面容上的神情后浑身被吓得一激灵,顿时噤了声,便慌忙唱了声“喏”,带人一齐如潮水般退下去了。
提着纸笼灯的宦官们退离中厅后,一时间偌大的中厅便变得极为空旷,光线也霎时暗了下去,不过厅内倒是燃着几盏将要燃尽的银烛,不至于让中厅内漆黑一片,同时厅内的鎏金香薰炉内似乎仍燃着天子最爱的东海龙涎香,异香满堂。王守澄粗重的呼吸声在殿内清晰可闻。
王守澄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顺着望去,那翠玉屏风后黑漆漆的,天子寝宫并无人宿卫,也就是说……
圣人并不在蓬莱殿。
王守澄将双手负在身后,轻轻摇头,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如蚊蚋:“大家……欺骗老奴啊……”
王守澄话音方落,便听闻身后似有脚步声,不及王守澄回身看去,便听闻一略带调侃的语声传来:“王将军,圣人已安歇了,此处还是由存亮来值夜吧……”
王守澄回身望去,只见内飞龙使马存亮徐徐步入中厅,其身后紧随数名小宦官,再之后便是八名身披金甲的金吾卫卒。而马存亮,正朝自己欠身施礼。
虽然王守澄受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位在正三品马存亮之上,然而骠骑大将军毕竟只是散官,并无实际职权,在极为重视论资排辈的内侍省,若真要论地位高低,历侍六朝的马存亮并不在王守澄之下。
王守澄也躬身回礼,双眼匆匆地扫视片刻,挤出假笑道:“不想今夜竟是马内使当值,咱家本见寝宫门前无人宿卫,正心底犯愁,心道哪个不知规矩的田舍儿搞的,若出了乱子,不知担不担得起罪责,现在马内使来了,咱家便放心了……”
王守澄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是在讥笑马存亮出身农家,说完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马存亮并未面露愠色,只是慢慢地将双手插入袖笼。
“大家今日累了,睡觉又轻,便吩咐存亮暂离蓬莱殿,免得扰了大家安歇,”马存亮垂下双目,浅笑着回道:“却不想这小二刻工夫,殿前金吾卫竟玩忽职守,让闲杂人入内,殿前列队的禁军竟也知法犯法,姑息纵容,存亮明日定上奏大家,一齐论罪便好。”
王守澄被马存亮这话呛得一时不知如何回击,确实如他所言,非当值内官,擅闯寝殿是重罪,王守澄虽然自知理亏,心中却在疑惑为何方才殿前金吾卫竟那般堂而皇之地让自己入内了?难道是马存亮设的局?
而马存亮并未多给王守澄细思的工夫,便微微侧身,让出一条绕往前殿殿门的路,抬眼直视王守澄的长脸,仍挂着笑道:“存亮不过是在玩笑,也还请王将军莫要见怪,时辰晚了,还请王将军早些歇息吧……”
王守澄一时语塞,便瞪了马存亮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后,拂袖而去。
马存亮立在中厅侧门前,望着王守澄远去的身影,抬手沾了沾额角,才发觉自己额前早已汗水涔涔。
与此同时,翰林学士院。
学士院内堂一侧设有内室,平日里若不开启,便同墙壁装潢融为一体。其存在并非秘密,只因历任翰林学士或多或少都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有一两次于内室同皇帝密商过,
然而天子同穆庆臣进入的,却是新近秘密辟开的一处隔间,为了保密,天子甚至忍了足足半个月的工夫没有去往翰林学士院听侍讲,惹得案前多了好几簿翰林学士们对此抗议的奏本。而正因极佳的保密工作,这内室算上天子,仅有极为有限的几个人清楚具体的位置。
而这几人当中,或许是有意为之,并无一宦官。
内室别无陈饰,唯一茶海,一炭炉,一茶壶,两坐垫,两茶盏,数张竹席而已。
天子席地正襟危坐,同穆庆臣面前相隔不过一茶海的距离,望着穆庆臣小心地将茶壶放置于炭炉上后,开口问道:“吾召穆卿深夜来此,卿可知缘由为何?”
“臣不知。”穆庆臣叉手,脱口而出,诚言相告。
“穆卿可记得前月,你同翰林学士许康佐同席侍讲,吾问起《春秋》襄公二十九年事,卿可记得?”天子目光如剑,而穆庆臣也毫无躲闪。
“臣记得,陛下问起典故‘阍弑吴子余祭’之事,陛下之所以问臣,是为解‘阍’字含意。”
“那吾再问穆卿,‘阍’之意为何?”
“阍,即为阍寺,即宦官刑臣,吴子余祭征伐越国,获俘虏,阉之以为阍,使之守舟,是夜竟被弑杀。”
“不错!”天子闻言大喜,上唇八字须随着唇角上扬,“彼时宦者在朕左右,不成想许康佐身为四朝老臣,年向古稀,竟吞吞吐吐,战栗不敢言,而穆卿却面无惧色,朗声作答。不瞒穆卿,吾直至那时,才算确信这庙堂之上仍有忠直良臣。”
穆庆臣微一欠身,“臣不过为陛下说文解字,上之忠良,臣不敢当……”
许是穆庆臣的作答并不对天子心意,天子面色怔了半晌,才道:“爱卿不会真以为……朕不懂‘阍’为何意?”
穆庆臣看向天子年轻又泛有英气的面庞,只见天子徐徐起身,背过身去,负手于后,呼吸深沉,长叹道:“朕御极五载,夙兴夜寐,未敢懈怠,每日自辰至戌,手不释卷,问对宰执。穆卿为朕说说,朕如此,是为了什么?”
内室中有了长久的沉寂,一侧的茶壶嘴处已腾起白气。
天子一字一顿:“朕愿做圣德天子,重振我大唐江山!”
尽管天子已明言道尽心中所想,言及兴复之志,穆庆臣却好像仍没有回应,天子脸色已难掩失望,不禁轻叹着回过身去,难道自己这一次又所识非人?
天子并不愿就此罢休,便转而问道:“穆卿可否为吾解惑,若做圣德天子,当如何为?”
“木腐而蠹生,酰酸而菓集,”穆庆臣谠论侃侃,说起文言大义,甚至不需打腹稿,“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绩,太宗定其业,玄宗继其明,至于陛下,二百有余载。其间明圣相因,忧乱继作,未有不委用贤士,亲近正人。或一日不念,则颠覆大器,宗庙之耻,万古为恨……”
“亲贤臣,远小人,这不过是大道理,书中自有。”天子不以为然,摆手打断,“之所以问卿,是问什么是太平之策?”
穆庆臣沉吟细忖半晌,这次说得字斟句酌:“臣私以为,以当今之朝政,若要成太平之世,应先除奸竖、次复陇右、次清河北、次养百姓……”
“谁为奸竖?”天子闻言面有喜色,像是来了兴致,声音竟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
穆庆臣似乎仍有顾虑,欲言又止。而这一点自然被察言观色的天子看在眼里。
“不瞒于卿,”天子心知穆庆臣的顾虑为何,便双手覆股正坐,眼神明亮,将心中所想第一次诚言相告于臣下,“吾潜有耳闻,皇阿翁(宪宗皇帝)暴崩于中和殿,并非遗诏所言,服食丹药云石而已……”
天子顿了顿,尔后接着暗示道:“而是弑逆之党阴谋祸乱!”
此言一出,穆庆臣不禁眉目一怔,而天子也紧盯穆庆臣的双眼,心潮澎湃,言辞无比恳切,语声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吾亦有所闻,此弑逆之党,仍有在吾左右者。”
“……吾包祖宗之耻,痛肘腋之仇,欲为太平,此任不可谓不重……不知穆卿可否为吾解惑,方才卿所说‘先除奸竖’,究竟为谁人?”
内室又有了短暂的沉寂,茶糊味从壶嘴处腾出来,茶已煮干。
“不意今日方知陛下兴复之志……”
穆庆臣声音好似耳语。出乎天子的预料,穆庆臣竟肃然起身,缓缓屈膝,拱手跪立于前。
穆庆臣出身广平穆氏,既非世家,更非大族,朝中也无亲缘提携,寒窗二十余年,方得高中进士,从九品校书郎做起,纵然朝政渐趋败坏,他却始终不受财货,不结党营私。
往昔穆宗、敬宗昏庸无能,无数个日夜,穆庆臣揣测过,细思过,叹息过,以为这大唐江山,真就这般江河日下,他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也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直至致仕。
而今……当选择再一次摆在他眼前时,当遇少年英杰、尧舜明主,他又当若何?
许是由于激动,先前始终神色自若的穆庆臣,此刻语声竟有些颤抖,却同时郑重拱手,面朝天子,长揖而拜。
穆庆臣此刻双目炯然,眸色明亮,脸上扫清了最后一丝顾虑,几乎是喊出来道:“所谓奸竖弑逆,当指骠骑大将军——王守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