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初。
长安,万年县,兴宁坊。
张翊均抛下那突如其来的话离席后,徒留李商隐和段成式呆坐在原地,一时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莫不是他们说错话了?还是他们聊的内容冒犯了张翊均?
李商隐想不明白……
眼见着张翊均推门出了酒肆,李商隐也连忙向段成式起身告辞,语气满是歉意,段成式虽然心头讪讪,语气却很是爽朗地宽慰李商隐道:“无妨!这下这满桌的酒菜可都是我段某的了!欸对了,把翊均的钱收走,这顿饭归段某请!”
李商隐又致歉又道谢,段成式只是一扯唇角浅笑着,向李商隐催促道:“再不去,你的翊均兄可就跑远喽。”
店内胡姬见张翊均和李商隐相继跑了出去,差点以为碰上了吃霸王餐的,刚要呼喊,却目光又扫到了正在他们那一桌独酌的段成式,才算是放下心来,接着收拾其他桌上的残羹冷炙去了。
段成式瞥见了张翊均留在桌上的一缗钱,不由“啧”地回头望向店门,咂嘴抱怨道:“不是说让十六郎把钱收走吗?”
又一杯三勒浆下肚后,段成式鼓了鼓酡红的面颊,口中呼气,一把抓过那缗铜钱,自言自语道:“真想不到我西河段成式,竟然今日被抬了……”
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夕阳早已垂下,黄昏将尽,仅留下些许余晖残留在西山之后。兴宁坊内,有的商铺已关门歇业,不少食客纷纷踏上归途。不过此时也恰恰是长安城内夜生活的开始,平康坊内的青楼想必也早已开门延客,因此街市上的人流丝毫未减。
李商隐向段成式道别后,须臾便从酒肆内追了出来,他左右张望了片刻,好容易才在街市人群中发现步速匆匆的张翊均,发现他已然沿着街市往北走出去了十数步,便急忙追了过去。
李商隐刚要开口呼喊张翊均的名字,脑中一刹那闪过的想法让他蓦地犹豫了,让他双唇微张,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经过这大半日同张翊均的相处,两人已经成了熟识的朋友,以为经过整日的相伴同游,自认早已对张翊均有所了解。而此时此刻,李商隐只隐隐觉得,自己实际上对这个气质不凡的富家公子仍旧一无所知。
李商隐讪讪地注目了张翊均渐行渐远的背影足有小半晌,不禁轻叹着摇摇头,稚嫩的脸庞上竟泛起了些落寞失望之色。李商隐正要转身离去,却又忽地凝住了脚步,一双慧眸望向张翊均正匆匆去往的北曲,心里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
张翊均默默行至坊内北曲一处废弃的屋宅,院墙根处杂草丛生,内里槐柳肆无忌惮地生长,不少枝杈都从院内伸了出来,枝杈上光秃秃的。前门朱漆剥落得差不多了,铺首也生满了铜绿,远看去,这间宅院门脸属实有些瘆人。
这间宅院原是已故司徒杜黄裳的别业,后来杜黄裳贿赂事发,虽然念在其生前功绩不予追究,朝中高官为明哲保身,皆放弃了与杜家交结。因此这间宽大宅院其子孙自然无力经营,便被废弃了,至今怕是有二十余年了。四周的商家认为此处晦气,便都对此间街巷敬而远之,尽量避免店面与此处相望。
张翊均张望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便手握左侧铺首上生锈的铜环,用力向上一顶,尔后凭借身体的重量压在左侧朱门上。
伴随着木头合叶摩擦的“吱呀”声,朱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年泥土味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倒让张翊均随之轻咳了两下。
这是一间三进院落,府院显然数年无人问津了,前院正中央的一罗汉松盆栽早已枯得不成样子,小径两侧的翠竹也成了枯竹,竹叶被吹得散落满地,鞋履踏上去便碎成枯末。
张翊均关上府门后,却似是轻车熟路,压着步子穿过二门,直往此间宅院的后园而去。
后园内陈饰一应如旧,不过是假山生满了蒿草,池塘早已干涸,内里长满了青苔,凉亭四围的立柱也被蠡虫蛀得不成样子,怕是再过些年岁便会倒塌下去,尽管如此破败,却也依稀能看出往昔的奢华。
张翊均并未在后园内驻足多久,而是直直地朝后园最内的青砖院墙而去。尔后从墙面正中央的一处黑漆漆的石墨印记开始,用手掌在墙面上向右比划着,在距离那印记整整十扎的位置处的一块青砖前站定。
张翊均将耳朵贴在那块青砖上,用食指指节在其上用力敲了敲,而后用力向内一推,那块青砖竟像是按钮一般深入墙面足有三寸,在触底后发出极为清脆的“咔”的一声,张翊均松手后,那块青砖又自己弹了回来。
张翊均的视线随后投向最右侧的墙根处,原本完整的墙面竟出现了一道一人宽窄的通道,直通往地下。
“呼……”张翊均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螺栓锈死了……”
言讫,张翊均便缓步消失在漆黑的暗渠之中。
而墙面亦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张翊均取出腰间蹀躞上缚有的一柄火折子,将其用力擦开,照亮了止有一人肩膀那么宽的暗渠,借着火折子的光芒,向着似是永无止境地向北延伸下去的暗渠深处而去。
此间暗渠并非张翊均所辟,而是往昔杜黄裳为交结藩王,私挖的一处连结宪宗皇子建王李恪王宅与此别业的暗道,然而私挖暗渠是大罪,若挖通至十六王宅更是重罪一等,因此彼时无外人知晓此处暗渠的存在。后来此间宅院被废,暗渠自然也已尘封多年。
直到……建王薨逝,颍王出阁,竟巧合般地搬居原址,暗渠由此重见天日。
往昔张翊均未被辟为幕僚时,常常经此暗渠入十六宅。亦曾于此与殿下修道冥想,然而此暗渠的功用也仅止于此了。
暗渠中间有不少通向西侧或是东侧的岔路,不少岔路甚至要比一直往北的暗渠主干还要宽阔。然而张翊均却并未犹豫,丝毫不改变前行的方向。
只因他再清楚不过,兴宁坊的北曲再向北,便是紧邻大明宫的那间里坊——十六王宅!
“颍王殿下……”张翊均许是因为兴奋,竟不觉地自语了出来,颍王当年对自己说的话也不觉回响在自己耳畔。
“……估计等你走了,吾每日都得来此间暗室静坐念经了,以寄相思……”
然而当张翊均转念一想,那不过是同殿下道别时,殿下的场面话,自己已阔别长安三载,此次返回长安,也从未对任何一人讲起过,自己阿姊、阿爷都尚且不知,何况殿下呢?
想到此,张翊均的情绪竟倒是平复了些许,便心道,权当碰碰运气吧。却又隐隐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快了,快到了……
“谁人来此?!”
这声音并不出自张翊均,显然更不是张翊均脑中的什么劳什子回忆。
“给俺速速报上名来!”
随后又从前方转角处传来横刀出鞘的“刺啦”声。
等一下……张翊均心道,这声音虽然在暗渠内被传得有些扭曲而又难辨,但是这方言,莫不会是……?
绝不会有错!
这声音以及其句末的口头禅,张翊均怕是永远也忘不了,那正是颍王府的校尉梁唐臣的声音!
“梁阿伯?!”张翊均颇有些惊喜,冲口而出地嚷道。
张翊均急忙奔向那透过来徐徐烛光的转角处,一蓄着虬髯、身形魁梧、身披明光铠的年迈军将的剪影映入张翊均眼帘。在其后则立着数名神色紧绷的金甲卫兵,个个都抽出了腰间横刀,极为警惕。
张翊均默默地从腰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颍王印绶,那年迈军将见了,连忙命身后护卫放下横刀,面有沟壑的脸庞上泛起惊异之色。
“张翊均?!”
这还不算,梁唐臣的话音方落,张翊均便听得这一队护卫身后的暗室内传来了一声略有疑惑而又急切的问询。
“翊……翊均?”
而此刻张翊均并不知道的是,李商隐此时竟也立在杜黄裳的别业后园院墙前,正一筹莫展地望着将近两人高的青砖院墙。
李商隐显然注意到了院墙正中央一处抹有浓黑石墨的印记,用手掌轻抚了片刻,又使劲地按了按,那处墙面却稳如泰山。
“奇哉,”李商隐双手插在腰间,凝望着墙上生有的青苔,自言自语道:“翊均兄莫不是钻进地底了?”
李商隐正准备回身往别业内的其余里屋再细细搜寻一下,却在身子转了一半时停住了。
等等……
李商隐连忙向后迈了几步,左手食指先是指了指生满了浓厚青苔地衣的左侧院墙,又指了指右侧院墙上一处止覆有浅苔的墙面,而正中央的石墨印记却像是个标记一般,将两侧的青苔地衣极为规整地一分为二。
“不会是……?”李商隐用手抚了抚下巴上稀疏的髭须,尔后移步走向右侧的院墙前,手指尖顺着粗糙的墙面一直往右抚过去。
好像并无蹊跷……
正当李商隐心中疑惑时,他却低头看见,地上有些高耸的蒿草被折弯了,且生满了青苔的青砖墙面,在两块砖处有些反常地浅了下去。
李商隐贴耳过去,用指节敲了敲那两块砖面,又敲了敲别处,同那两块覆有浅苔的砖作对比。
“有鬼……”李商隐这样嘀咕着,便用力推了推其中一块,却完全推不动,尔后又使劲推了一下第二块砖,而这一次,那块砖竟然凹了下去。
李商隐又稍稍用力将砖块继续向后推进去,直到听闻一声清脆的“咔”声,李商隐被那异响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误触了什么致命的机关,连忙松手向后跳了一大步。
谁知当他松手以后,那块砖头又恢复了原先的位置。
“什么嘛……”李商隐有些气馁地摇了摇头,便撇了撇嘴,转身而去。
然而恰在此时,砖面摩擦的“嗤嗤”声传入李商隐耳廓,那右侧墙面的最根处竟有了动静。
李商隐回首望去,一黑漆漆的暗渠入口出现在他眼前。
“乖乖!”李商隐看得半张着嘴,眼神上下打量着,发自内心地惊叹道:“墨家?机关遁甲之术?”